宦臣记(24)

  此时已近三更,明日卯时她还要上朝,即便现在睡着也睡不了几个时辰,我心念一动,试探的问道,“陛下想喝茶么?臣为您煮茶可好?”

  她想了想,点点头。我取了我这里最好的阳羡贡茶,原本也是她赏赐的,细细的筛过了茶叶,却突然想到眼下我并没有什么好水可供烹茶,略微有些遗憾。

  我一边做着这些,余光可以看到她几乎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心里一紧张,手上的动作也没那么利索了。

  “朕看着你,你那么紧张干嘛?”她侧着头,笑得颇为俏皮,“我是看你好看,你点茶注汤动作都好看,有雅致的文人气。”

  我手里的动作一滞,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终我一生,即使我将文人士子的风度学的再像,终究也无缘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捧了茶盏奉于她,”臣这里没有巫峡水,不能和这阳羡茶相配,陛下将就尝一些吧。”

  她笑着看我,”才说你有文人气,又迂腐了,阳羡茶佐巫峡水原是王安石治痰火之症的方子,朕如今火气全无,倒是时常觉得心里苦罢了。”

  我微微一惊,问道,“陛下近日身体不适么?明日臣去请太医……”

  她摆手打断我,似乎轻声叹气道,“朕的不适,太医是治不好的。”

  她转着手中的茶盏,幽幽的道,“元承,那日的事,你会不会觉得朕太过冷血了?”

  我一震,没想过她会这样问我,但这个问题我却是想过的,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想清楚,我不想骗她,只好摇摇头不说话。

  她撇嘴轻笑,“朕从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朕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这个天下只有交给朕才能治理好,”她垂了眼睛,微蹙了眉,脸上有一抹苦笑,“可惜母亲不这么觉得。”

  我的心又揪着疼了一下,我脱口道,“陛下也是这么觉得,那日她说的那么清楚,她知道您才是继承大位最合适的人选。”

  “是么?那为什么她从不对朕展露欢颜,像对微朝那样?为什么那般喜爱微朝,她究竟好在哪里?”她忽地挥挥手,自嘲的笑着,“朕一早已不关心这个问题了,父母姐妹缘分也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我无言以对。她抿了一口茶,看着手中的茶盏,片刻的出神之后,她放下茶盏,凝眉看着我,良久,轻轻的叹息道,“元承,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第二十四章 黄昏无限思量(一)

  这是她即位以来,第一次用“我”来自称。

  我在心底叹息,很想安慰她。正要开口,她伸手做了一个不要我说话的动作,“你别说朕还有李微朝,她算不上什么亲人。”

  我摇头,微笑道,“臣没有要说这个,只是想给陛下讲讲自己的事。陛下曾经问过臣是否家中长子,臣回答说还有个姐姐,陛下记得么?”

  她点头。我继续道,”臣六岁时家中遭遇变故,父母过世,惟有姐姐独自一人带着我,那时她也不过才十一岁。我们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又不能整日居无定所。

  姐姐要想法子养活我,便去大户人家卖身为婢,只是她只卖自己并不卖我,还要求要让我一直跟在她身边,这个要求自然会被拒绝。姐姐见无人肯买她,就狠心把自己卖入了勾栏。

  从那时候起,臣便跟着姐姐在勾栏院中过活,姐姐从不让我见院中事,只叫我安心读书。那时候臣年纪小,只知道她钱赚的很多,穿戴都很体面,却不知道背后的辛酸。直到长大些,才明白姐姐是牺牲了自己来成全我。

  后来她染病去世了,臣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回想小时候,臣时常觉得姐姐会和我争夺父母的宠爱,常以长姐身份管教我,对我很严厉,那时候我甚至有些讨厌姐姐。

  可一朝再也见不到她,臣才发觉那是一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她曾那样庇护我,那样关怀我,我以为有天自己可以报答她,她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那是一种茫然的悲凉,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人生最大的伤痛,臣也有一样的伤痛。

  臣时常回想起来,如果当时她在的时候臣能多陪陪她,多关怀她。甚至如果能回到小时候,她说的话臣一定都会听,再也不会为了捉弄她把捉来的虫子洒在她床上,不会故意扯了她的石榴红裙做旌旗玩,更加不会让她卖身入勾栏。

  只是往事不可追,臣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说的很慢,一边看着她的表情,她亦听的很认真,“她死时还很年轻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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