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梨花空似雪(33)
卖糖三角的老媪终于坐到自己的板凳上,揉着被扁担压酸了的肩膀,嘴里嘀咕:“那位郎君食量赛猪猡哟,身上倒是硬邦邦的,铁板一块……”
阮纯君从前最爱吃甜,不过糖三角这样的甜食吃上一个也就腻了,今日却怎么也吃不腻、吃不够。
她吃了几个,忽然瞧见麒麟还端坐一旁,忙问:“您……不吃吗……?”
“神仙不食五谷。”
他想的是:“这一十二个糖三角似乎还不够她吃……”她却只道是自己太冒失:“我不该问的……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天神,怎么看得上这种吃食?”
她低下头继续吃,吃着吃着忽又落泪,忙扭到一侧,背着她父亲揩泪。
他朝她脸边伸出手去,那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终究又收了回来。
河面上忽然洒落点点星火,似微风吹起一片浮尘,又似萤火虫漫天飞舞,一点一点、千点万点弥漫河间,乌青的河面上霎时泛起暖黄的波光。
麒麟自忖:“天色这样暗,那位父亲必定也想给女儿一点光明。”
他对她道:“你父亲的意思是,虽只是萤火之微,在黑暗中也倍添光亮。”
她低声啜泣道:“我记住了……”
她凝望满河星火,仿佛看见了父亲昔日温慈的目光。她脸上泪痕未干,可是一想到父亲有意点亮这一河星火来开解她,便纵有千般委屈、万种心酸,也不愿再流露半分。
她强颜笑了一笑,明明是个吃着糖的笑,麒麟看着,却觉得苦极了。
但念苦谛,空闻水声,他在河边摄心静坐了片刻,再回头看时,筐里的糖三角已剩最后一只。
她迟疑道:“爹爹……再多吃一个罢……”
“爹爹”在等麒麟示下,麒麟心想:“这一只她本想吃,可我若说‘爹爹不吃了’,硬要留给她,她也不好意思再吃。”遂道:“你爹爹说,一人一半。”说完,径自拿起最后一只糖三角掰作两半,一半递给她,另一半照旧用法力化去,并添了一句:“同过去一样。”
那时候她父亲怕她吃甜食太过,坏了胃口,每次只分她一半,她也从不多要,每次虽然只得一半,依然很是欢喜。
“她一向懂事……”麒麟这样想着,见她吃完后嘴边有团褐色的糖渍,便想拿帕子替她擦去,不过帕子未到嘴边,她已经用手背擦干净了,又吮了吮手背,舔了舔嘴唇。
麒麟目光一垂,心想:“她父亲瞧见了只怕心疼……”
他的细微变化忽然让她察觉到自己这一习惯实在失礼,很是后悔:“他看不起我也罢,千万别以为我爹爹也是粗鄙之人……”
她低下头,不知不觉地在灰布裙上使劲擦手。
麒麟道:“你爹刚说……”
她忙问:“说什么?”
他道:“时辰不早,他该走了。”
他和她一个险些抛下了战事,一个已然忘记了时间,两人兀地回到现实之中,俱是一脸惶然。
“是——”麒麟抢道:“他之前已经瞧你许久了,你、还有何话要对他说?”
“爹爹这就要走了吗……?”她心中千言万语,挨挨挤挤的一直堵到喉咙口,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生怕说了这句,漏了那句。
过了半晌,她低声道:“我很想你……”
“他明年再来看你。”
“嗯!”她朝“父亲”的方向不迭点头,又彷徨着,小声问道:“他走了吗?”
“走了。”
“往哪里走了?”
麒麟心绪散乱,随手顺着河岸延伸的方向指了一指,她快步追了过去。
霎时间,河上千万点红光一齐往她追赶的方向涌动,汇成一条赤鳞闪烁的长龙游翔水面,照亮她的前路。
她一边小跑,一边问:“他还在吗?”
他跟在她身后不知该如何答话,一时犹豫,随她追出了好一段路。
他不得不沉声道:“他叫你留步——”
她应声停了一步,却像是真正瞧见了父亲渐渐远去的鬼魂一般,一个不舍,又追上前去。
火龙陪在她身畔掠出几里夜路,直到她来到河滩尽处。这里原是一个渡口,荒废日久,栓船的缆绳都朽坏了,散在水里,像长长的水草,几个黑黢黢的木桩伫立在水面,中间是一条豁出了大洞的木板梯。
木板梯的尽头浸在水中,栖着一只孤雁,她的脚步声一近,孤雁便凄凄长啸一声,飞入河面上渐浓的白雾中去了。
火光逐星逐点地归于暗淡,仿佛那原本就是天上的星星,如今,又被孤雁一颗颗衔走,送回到天上去了。
阮纯君问:“他还在吗……?”
麒麟道:“不在了。”
她定定地望进河里,眼前浑黑一片,洒墨似的,天地间一点光亮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