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249)

作者:八条看雪 阅读记录

梅家长子梅若冲子承父业,年少善战而名,曾是天成挂帅之将。次子梅若虚和三子梅若照都不问官途,做了闲云野鹤的武学先生。

传闻梅樵最器重长子,然梅若冲却年未及廿八便战死沙场,梅樵一夜白头、自此退隐朝局,不再过问征战之事,性情也日益古怪孤僻,朝中旧友相继归乡后,再少有故人登拜梅府。

肖南回便是这梅府里少有的客人,她对于登门拜访之类的事向来犯怵,更莫要提对方位分颇高,而她又有求于人。

生疏的主人和生疏的客人,就这么在正月的寒风中静默了许久。

终于,肖南回有些憋不住,率先开了口。

“晚辈此前在碧疆战场时,不慎将此枪折断。幸得......”要说到那人名字时,她不自觉打了个磕巴,“幸得雁翅营丁中尉指点,这才贸然前来,还请老将军以铸枪人的身份助晚辈修复平弦,不论所需多么严苛,在下都愿意去一一争取。肖南回愿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供您差遣,只要......”

“若我要你去叛国谋反、亲手杀死心爱之人,你也愿意吗?”

梅樵的话令肖南回哑口无言。

有些事,她确实做不到。

她有些着恼,又不知对方是否在有意试探自己:“老将军德高望重,怎会要晚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年轻人,莫要总是赌咒发誓,有些誓言你永远无法兑现,说出口便是谎言。”

梅樵那双浑浊的眼似乎在看向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

“这枪,老夫修不了。肖大人请回吧。”

肖南回万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判定。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她难掩绝望。若是一开始便断了念想倒也还好,可偏偏令她燃起那一点希望的火苗,如今又彻底浇灭,仿佛心都死了两回。

她放低了姿态,声音中透出一股不易察觉地卑微:“恳请老将军再看看。您也说过此枪是我义父向您求来的,如今若是连您都说没得修了,它便真的是废了......”

“废了那便再打一支便是,莫要执着于这一支。”

梅樵的语气并不重,却带着不容动摇的意味。

肖南回原地呆立了片刻,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随后蓦地俯身深拜,姿态仿佛在寺庙中向神明祈求祷告。

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转身离开,她将求助无门。

“晚辈已无他法,恳请老将军......”

须发尽白的老将军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为将者,不轻易跪拜。你起身来。”

肖南回的肩颤了颤,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她望着已经断裂的平弦不肯移开视线,仿佛这样做它下一秒就会恢复原状。

那是肖准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

十四岁那年,肖准将平弦递到她手上,告诉她平弦的意义,寄予她同男子一样的厚望,定下了她与他之间的约定。

此后数年间,每当肖准不在她身边时,都是平弦陪伴她上阵杀敌、渡过难关、护她性命。

那不仅仅是一支枪,那是她与肖准之间的联系。她怎能任它就这样断掉?

梅樵见肖南回许久不语,胡须微颤,摸索着将平弦拿在手中。

那枪杆中复杂的机窍在他手里仿佛小孩随手拈来的一件玩具,三下五下便拆解开来。

“人有寿命,兵器亦是如此。你义父应当叮嘱过你,不可轻易在外人面前提及此枪的名字,你可知是为何?”

肖南回茫然摇头。

肖准没有告诉过她原因,她也一直认为,是自己不配知道。

“这枪本不是生来便如此构造,而是在很久以前便断过一回。我将它交于肖家小子的时候,便当它已经死了。”

肖南回愣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曾经日思夜想的疑问,最终竟是这般答案。

突然,她脑海中回响起从霍州返程途中、皇帝曾同自己说过的话,他说她并不知晓平弦背后的故事,还说肖准没有将全部事实告诉她......

“你不说话,看来是不知。”梅樵的声音中有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青怀候未曾在你面前提过这段往事,大抵是因为他心中对梅家仍有愧疚。”

肖南回对这接二连三的信息有些回不过神来。

按照年纪推算,肖准与梅樵已是两代将领。梅若冲战死之前,肖准似乎也与对方并无交集。

梅樵听她不语,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笑中却无几分暖意,有的只是经历风浪过后的苍凉。

“士者杀身成仁,兵者却要以他人之血肉成就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有时一念疏忽,自己便化作白骨。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这道理应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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