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316)

作者:莫草 阅读记录

有人嗤笑一声,低声道:“这不就是民间所谓布袋女婿么?有什么新奇?”

皇帝正觉得礼部尚书这一问不好回答,听了这说法,心下也好奇,趁机转移话题:“什么叫布袋女婿?这是什么怪说头?”

那人躬身回道:“陛下,民间称谓,将赘婿叫做布袋女婿。本意是人家有女无子,无人继承香火姓氏,特招入舍婿以补其代尔。故称作补代女婿。口耳相传,叫成了布袋,倒也切中肯綮。”

“男子本是七尺昂藏,俯仰天地,一旦入赘,反成了为女子承嗣宗祧,延续香火的工具;又还得改名换姓,不能私自归家回宗。既要照管妻家产业,又要承担妻家赋税劳役。

妻子若是奴仆,布袋女婿还要承担起妻家对家主的役事;又必得恭恭敬敬服侍岳丈岳母。若是寡妇招的接脚夫,还要照养妻家原夫的子女。”

“凡此种种,岂非将人装入一口布袋,气不得出?故而这布袋二字,倒比补代传得广远,尽人皆知。”

恒娘冷冷道:“原来诸位大人也知道,身处布袋之中,气不得出,是何等局促悲惨?却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女儿、姐妹,她们这一辈子都得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过去与未来,千千百百年,无数代女子都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

那人原是满面嘲讽,被恒娘一语难住,不敢强辩,面有不服之色。

待要说出「男子强壮明睿,女子愚昧卑弱,既是定要有人身处布袋之中,自当是女子,而非男子」的回复,终究碍着上头一个事母的孝道,不敢出声。

众位大臣或出身豪门世家,或起于贫寒之家,不一而足。此时回想起自己的至亲女子,才骤然惊觉,自己日日下朝,都能见到老母、妻妾子女在家恭候,自是欢喜,自谓:此天伦之乐,千金不易。然而却从未想过,她们娘母女日日在家,可是心甘情愿?可曾向往过外间车水马龙,江海山川?

也或许是想到过的,甚至也曾喟叹过一句「女子不易」,却就此轻飘飘打住,再不肯往下细思。

今日这「布袋子」套到男子头上,虽只是口头上一说,却已令诸位臣子遍体恶寒,满心里生出愤懑恼怒。

恒娘见了众人脸上难看之色,心中忽然一动,趁着众人缄默之时,对皇帝道:“官家,刚才这位官爷说得很有道理,礼仪律法之类的,我不太懂。单说出入门户这一条,民女以为,实则关系朝廷赋税,是件不可不变的大事。”

皇帝笑道:“朕且听你如何危言耸听。”

“民女从不危言耸听。”恒娘申辩,“民女想着,本朝与前朝不同,农商并重。朝廷税赋,泰半来自关市。市易市易,总要有人,且人多,才能成市成行。若是女子也能上酒楼下馆子,出街入巷,买卖各色细物,则各市户行户的住税岂非能翻上一番?”

想起幼时逛灯市的经历,笑道:“这也不是民女空口瞎说。每年元宵寒食,女子蜂拥上街,当月市易数额必定暴涨。此事上,朝廷得实利,女子得自由,且不用担心赘婿上门,被套上布袋子,岂不是一举数得?”

说到这里,看看离皇帝身边最近的一圈重臣,抿嘴一笑:“民女听说一则趣闻,有位政事堂相公,亦有胡祭酒之风,只爱重夫人一人。元宵时节,夫人想要外出观灯,相公不爱凑热闹,便问夫人,家中这么多灯,何必出去看?夫人答道,我还要看人。相公笑问:某是鬼耶?”

城楼之上,人人皆知,这是左仆射与夫人的闺房之乐,由朋友从其家人口中打探而来,写入笔记,传为美谈。

此时被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市井娘子当众说来,众人面上,未免露出古怪笑意。

左仆射原本铁青的脸上,倏地飞上一抹红霞,又红又青,民间有个说法,叫做「红配绿,臊得哭」,正好描摹左仆射心中滋味。

恒娘却缓缓收了笑容,声音沉痛起来:“这位相公,已是人品高洁,一心一意的男子,然而竟没有想过,对于夫人来说,这样不坐车,不戴帽,与男子一样,自由行于街上,与人交谈的机会,一生之中,不过每年寒食元宵两次罢了。”

“便是夫人能活到百岁高龄,这一辈子,也不过就这两百个半天,不到半年的时间,出了那布袋,做了回自由自在的人。”

“所以,就算这位相公待她再好,就算这位相公软语恳求,夫人终究是不想抛了这一点点,一辈子为数不多的,能够看人的自由。”

城墙之上,一时再没人发声。

城墙下传来的突兀一声喊叫便能隐约听见:“我的女儿薛恒娘……无论父亲是谁……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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