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312)

黄门道是,领命去办了,这宽绰的书房里只剩下他们君臣,官家从书案后走出来,扭了扭脖子长叹:“忙了一早上,盐粮、税务、水利、军政……没有一样不棘手。”边说边比了比,请他在窗前的榻上坐。

月洞窗半开,罗汉榻上摆着一张花梨的小矮桌,桌上净瓶里简单插了一枝海棠,花苞欲放未放,青绿中透出一点嫣红来。

明明一切看着没什么,但赫连颂的视线却落在净瓶旁的香炉上,锥形的灰山顶上放置着宣和贵妃香,用来隔火的非金非银,是最不起眼的粗陶片——肃柔给他的。

他慢慢牵动一下唇角,“这陶片隔火果然好,味清气长,香调醇正。”

官家见他窥出了端倪,并没有任何心虚之处,淡然应道:“以前总以为金银、云母好,谁知用过了这陶片,才知道这么不起眼的小东西,才是最趁手的。”

赫连颂脸上神情依旧,只是那深浓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下,继而抬起眼来,笑道:“煌煌大内,是国家命脉所在,御用的器具应当符合官家身份。这陶制的隔火片虽好用,放在金玉和云母之间却格格不入,何必为难它呢。”

他话里有话,官家自然听得懂,沉吟了下道:“我从未将它和其他隔火片放在一起,每常亲自携带,何来格格不入一说。前朝奢靡,所用的物件力求精美,到了我朝,还是以返璞归真为重。这陶片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只要深得我意,便没有人敢说它不配御用。”

赫连颂闻言一哂,“禁中的炭是用乌冈栎烧制成的,炭火炽烈绵长,不像民间用的炭温吞。官家从未想过,这居家过日子,用以烹制美食的砂锅,架在乌冈栎上长时间炙烤,对它来说是何等的煎熬吗?且说它难登大雅之堂,是因为官家的眼睛看过太多精心雕琢的上品,将它放在花觚边上相形见绌,但放在灶台,却是朴拙实用的利器,官家以为呢?”

他字字句句满含劝谏和维护,官家听来觉得并不顺耳,抬起了傲慢的眼睛,微微一乜他道:“照着你的意思,我只该用金银俗物,不该用你口中朴拙的利器吗?”

赫连颂散漫地一笑,“我只是以为官家贵为天子,偶尔感慨合情合理,但若是想用陶片取代禁中常用的银叶和云母片,大可不必。毕竟这陶片易裂,还是小火煨着为妙,火头太猛会变色,若是真的裂了,官家还会觉得它有用吗?最后大概会扔在墙根,弃之如敝履吧!”

所以他确实是个隔山打牛的行家,平时看惯了他八面玲珑的样子,以为他只会你好我好,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彼此争论的重点,早已不是这小小的陶片,赫连颂心眼之小,小得连让他睹物思人都不能容忍。越是这样,越是激发出官家的怨气,这怨气滋养出一个怪物,原本不见天日的那点小私心,也开始借势疯狂膨胀。他酝酿了许久,自己也觉得不成熟的想法,转眼就理直气壮起来,既然早晚要提,莫如今日就给个痛快,倒要看看大局当前,他会如何选择。

官家抚着膝头,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忽然一笑,“或许你说得在理,容我再想想。眼下咱们且不谈这些闲话,还是说一说顶要紧的事吧!朝中接到陇右急报,武康王大病未愈,左都尉叛乱,如今白象城防岌岌可危,这是摆在朝廷面前的一场大患,我问你,你怎么看?”

赫连颂道:“陇右形势,我早就同官家分析过,其实会有今日,也在我预料之中。家父早年征战,一身的暗伤,什么时候会发作,谁也说不准。上年入冬就听说病势凶险,不瞒官家,我心里很着急,唯恐那几位叔父趁机作乱,搅得边陲不得太平,甚至还担心他们会勾结金军直入河湟,那么先帝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良马产地,就要拱手奉送金人了。可现如今……鞭长莫及,我就算与官家立誓,愿意替父清理门户,为官家镇守边疆,只怕官家也还是心存疑虑,不愿轻易让我回陇右。”

说句实在话,两个人同窗多年,少时就结交,以前倒是无话不说,后来各自长大,肩上担负的担子不同,便有些离心了。但若论彼此间的关系,总是超越朝中那些文武大臣的,有时候就算开诚布公,说的话棱角锋利些,也不是不能包涵。

回陇右,今日之前这个话题很敏感,彼此都刻意回避,即便早在朝中商议过几次,两个人却从未面对面说过心里话。这次既然已经提及了,且孩子也落了地,好像没有道理不去正视了……

官家坦承,说对,“今日你在我面前,我看得见摸得着你,知道你忠于我,忠于朝廷,我对你很放心。但来日你回到陇右,成为一方霸主,届时人心会不会变,我不知道,因此我迟迟难下决断,若你在我的位置上,也会有同样的疑虑。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可想回陇右?不要遮掩,不要粉饰,直接回答我,你可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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