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4)

好在自己当机立断,不给官家提拔她的机会。男女之间的情愫就在一来一往间产生,只要断了联系,官家这样遍游花丛的人,一转眼也就忘了。

一切说定,没有后顾之忧,郑修媛闲适地抬了抬下巴,“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肃柔俯身道是,却行退到阁外。放眼看,正值傍晚时分,风里略带了一点暖意,夕阳宁静浩大,无边的橙黄铺满了整个宫苑——今天的落日,好像与平常不大一样。

回到值宿庐舍,禁中的日子没有什么波澜,因此她要出宫的消息,很快震惊了同住的宫人们。

大家暗里为她抱屈,也明白为什么郑修媛一心要打发她,左不过就是因为今日官家和她说了两句话。

何内人道:“去求求圣人或者贵妃吧,你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任郑娘子发落。”

肃柔还是无争的样子,淡淡笑道:“圣人和贵妃总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宫人,得罪郑娘子。我是郑娘子的女官,既然她让我出去,那我只好出去。”

宫人微不足道,大家都感同身受。心尖的那点愁绪,还是因为大多宫人出去之后境遇并不好,幼小时离家,经过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就算至亲父母,也可能因这样那样的为难无法庇佑你。一个女孩子失去依傍,每走一步都是孤注一掷,何内人知道肃柔没了父母,家中继母也有自己亲生的儿女,她这样不尴不尬的处境,将来前途跌宕,总是免不了的。

“郑娘子这么着急,明日就要你离宫吗?”何内人拉着她的手道,“要是能晚一些,让官家知道……”

肃柔失笑,“官家哪里会管宫人的琐事。”边说边摇头,“算了,就这样吧。”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和官家扯上关系,即便官家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官家面前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二日,小宫人照常来侍奉她梳妆,可是进门却见屋子里空空的,那些平时所用的物件都收起来了,值舍中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般。

“张内人呢?”小宫人愣了下,转头问经过的人。

经过的宫内人淡漠地应了声,“承恩典,出宫去了。”

那厢深直的夹道里,挎着包袱的人慢慢向前走,半道上几个小殿直从临华门上出来,彼此沉默着,一直将她送到拱宸门上。

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一握手,道一声“珍重”。

肃柔颔首,轻声道:“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他日你们有了远大前程,别忘了宫外的我。”

这话更显出离愁别绪来,其实若是再等一等,那个有远大前程的,应当是她。

大家含泪送别她,肃柔脚下徘徊着,迈出了宫门。

前一刻还悲悲戚戚,下一刻眼里的愁云却如冰霜消融,一瞬跳跃出盛大热烈的欢喜来。

终于出来了!

天清地广迎面向她扑来,有种垂死复生,溺水之人重新浮上水面的狂喜。她深深吸了口气,十年禁中的生活简直像梦一样,既然能离开,就不要管前程如何,大步地投身进去吧!

脚下轻快,穿过甬道就是北瓦子街,隐约听见热闹的人声,无所顾忌地吆喝笑谈着。她走得很急,迫切地想还阳,走进尘世里去。心下也盘算,既然爹爹升祔太庙了,张家应当还在,那样一个大家族,总不至于让她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果然,远远就见街道边停着一辆七香车,车前站着两个年轻的男女。他们踮足朝这里张望着,犹豫地向前走了两步,等看清来人,小心翼翼询问:“内人可是张肃柔,张娘子?”

肃柔说是,仔细打量他们,姑娘穿着玉色半臂、金花红裙,公子一身圆领襕袍,束着银带。两个人眉眼很像,一样地秀致出挑,见她应了,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来,姑娘高喊一声阿姐,“我和三郎接你回家来了!”然后孩子气地扑上来,一下子挂住了她的脖子。

肃柔被她撞得一趔趄,待站稳了才恍然,“你是至柔?”又去看那小公子,“颉之,三郎?”

小公子红了脸,拱起手向她长揖,“阿姐。”

太久没见了,久得几乎让她忘记了他们的长相。张颉之和张至柔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妹,肃柔母亲闵夫人当年生她难产,刚出月子就过世了,两年后父亲迎娶继室潘夫人,一胎生下双生,就是眼前这两个孩子。肃柔是八岁入禁中的,那年至柔和颉之刚满五岁,五岁的孩子还没长开,整天就知道追着阿姐跑。十年时间,其实足以令彼此变得陌生,却没想到今天来接她的,居然是他们两个。

肃柔喜出望外,手足相见只顾叙旧,还是仆妇上前劝导,笑着说:“府中上下都在等着呢,莫如先迎二娘子回府,等到了家,再细说不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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