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天骄(1322)

哪怕最为端方守正的文臣,也无人发声。

良久,贺梓领头躬身,“臣等,领旨。”

不等铁慈回应,他又道:“陛下,按照皇律,先大行皇帝应奉梓停灵于重明宫,只是重明宫毁损……”

“奉于承乾殿。”

贺梓立即道:“是。现今外敌未靖,京城未稳,盛都百姓与士子正齐聚正阳门外,等待宫中消息。为安定民心,请陛下于承乾殿柩前继位。主持其后的丧仪及登基大典。”

“……准。”

……

重明宫里,群臣俯伏在阶下。

内侍已经小殓完毕,鱼贯退下。

铁慈亲手将父皇抱入棺椁。

抱起的那一刻心中一恸。

都说新逝的人躯体沉重,因为满载留恋和不舍。

她怀里的身体却那么轻,竟已经在她不曾察觉时如此枯瘦憔悴。

她捧着他像捧着一阵风,那风拂过她无忧童年,落英缤纷里一张笑脸。

掠过她日夜苦修的少年,是那一双总是轻轻抚摸她发的手。

经过她渐渐长成的青年,是那看见她时总飞快扬起的袍角,是总是压下满腹心事迎上来的畅快笑意。

她的父皇,一生是那金丝笼中的囚鸟,双翅承载不了高天的风,却一直用尽全力地展开,只求能庇护她多一点,再多一点。

她为了生存远走天涯,他便在深宫之内为她努力挣扎。

只有一生里最后一年,他才是自由的,才做回了自己,然而这最后一年,自己没有伴在他身边。

她携着风烟和血归来,他以信任和爱回报,她是这世上最幸运的皇储,从未尝过猜忌打压的苦楚。

大抵世事便是如此,永不能予圆满的圆,这里得了一处,那里便要缺上一处。

到了最后,天意要让她以最大的苦楚来偿。

铁慈的手,缓缓拂过皇帝的衣领,将衣领拢好,遮住了脖子上色呈紫黑的疮疣。

什么东西迎风一闪,晶莹落下,她一抬手接住。

眼泪不能落在新逝者的身上,不然便不能放心地走了。

她怔怔看着指尖那一点冰凉,龙烛的明光映射其晶莹若钻。

父皇,对不起。

我拼尽全力,想要顾好你的余生,到头来,却依旧是我害了你。

一切的苦心经营,终抵不过天意无情。

父皇,且好好地走吧。

勿需牵记,勿需挂念。

这巍巍盛都,这大乾江山,你且放心,我已接下。

来生,但望你托生寻常家,生于山清水秀烟柳江南,一生无须建功立业,只求和乐安宁,一世无忧。

她缓缓起身,走入侧殿,那里停着静妃的灵柩。

窗户都开着,桌上被镇纸压着的纸张簌簌作响。

铁慈停在桌边,低头看着那一张血迹淋漓的字。

侧殿因为停着妃嫔的尸首,群臣并没有进入,只有她靠近这张桌子。

她低头看着那张纸,看了良久。

桌案下火盆里银丝炭微微闪耀着红光。

良久。

镇纸被轻轻挪动到一边。

一阵风过。

血色殷殷的纸被刮入炭盆中,迅速打卷,发黑,变灰。

最后散在风中。

雪色的袍角无声移过桌案,停在了静妃尸身前。

铁慈没有坐下,没有靠近,目光在母妃分外细腻苍白的肌肤,和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指甲上缓缓掠过。

母妃。

作为你的亲生女儿,在你死后,我竟然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

应该是悲伤的,但是我的眼泪,在心里已经流尽了。

或许也还有恨,你是如此愚蠢和软弱,以至于我用尽全力,都不能阻止你往深渊滑落,还带落了父皇。

但追究你又有什么用呢,你只是个出身寻常的小吏之女,你的见识和眼界注定了你永远不能适应宫廷,如果你在正常宫廷里生存,早就应该魂归离恨天,那也就没有我和后续的故事了。

归根结底,错处在我。

没有更多的时间和准备,来让你适应多年傀儡一朝自由的身份和心态转变。

没有更多的警告和戒备,来让你懂得这宫廷险恶,人心如渊。懂得即使我已掌权,危机和敌人依旧无处不在。

只选择了一味保护你,阻隔你,觉得你是扶不起的阿斗,那就安分呆在原地好了。

却忘记了,毫无分寸和警惕的爱,会将所有人都打入地狱。

母妃。

父皇的景陵还没建造完毕,他会停灵在景山昭元殿三年。

三年后,我会送他入景陵。

至于你,入妃陵吧。

我想他不会想要你陪伴,正如你定也无颜见他。

下辈子,但望你也不要入皇家,不要再遇见,不要再痴恋。

希望终有一日,你能懂得,如何为自己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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