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天骄(655)

沙场刀枪拼杀出来的血性汉子,为这国这家,头颅多年栓在裤带上,一口一饮边关霜雪,一步一个脚印带血。

到头来,却被这些出身优渥,享受着他们拼来的承平年月的小白脸们踩在脚下。

那些因不公和冤屈引发的愤怒是胸间燃烧的火,不能烧在仇人身上,就会将自己的血气燃尽。

肌骨成泥,血肉飞溅。

铁慈一直端坐马上,脸色冷硬,看着这一刻关山雪染血,血上覆乱雪,红与白之间,苍青色的野鸟被惊动,低空飞过,翅尖擦出一道深红。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就像仇恨最终只能用血来赎。

将士的血液里标记了这一生的长枪铿鸣,未及死亡,不能搁枪。

她也是。

有人大喊:“铁慈,你必将成为史书万年唾骂的罪人!”

铁慈:“千秋功过,自己评说。”

有人惨叫:“铁慈,你将葬送你一生英名!”

铁慈:“江山未定,要名何用!”

四面纷乱又沉寂。

纷乱的是泄愤的杀戮,沉寂的是目睹这一幕杀戮的士兵们。

永平军胸臆畅快。顺宁指挥使司的兵和开平军则是恐惧,后者恐惧里还隐藏着细微的庆幸,庆幸自己等人在孚山山口就放下了武器。不然此刻恐怕也成了泄愤的对象。

渐渐的,有人退了出来,将染血的刀往地下一扔,说句“算了,晦气!”

便有更多的人退出,将刀一收,反身便走。

报复渐渐停止,但萧常亲军已经十不存一。

剩下的也满身伤,在血泊中呻吟。

也有人趁乱逃跑,无需铁慈下令,自然有顺宁指挥使司和开平军去追,两边想要将功折罪的心如此殷切,以至于将追捕逃犯比拼出了军中竞赛的气势。

铁慈又回身,对狄一苇道:“此间事了。还请指挥使暂忘之前委屈,继续摄指挥使之职,号令全军,驱逐来敌,收复沧田关。”

顿时就有几个将领,难以掩饰地吐出口长气。

真是的,白担了这么久的心。

眼见皇太女如此强势,他们之前一直担心这位作为本地身份最高的人,等会要夺军权怎么办?两母虎相遇,必有一伤,两母虎相遇,他们不敢拉架。

好在这位强势也清醒,夺得旗杀得人也让得权。

狄一苇却不意外模样,随意点头,目光落在对面。

铁慈扭身看去,却见一地血迹斑斑的萧常亲军中间,立着楼析。

他一直在,也一直没走,从狄一苇出现后,他便盯着狄一苇,一瞬不瞬。

有人投降,他没降,有人被杀,他也没被杀。

他在人流中央,所有人遇见他,却像流水遇见岩石,从他身边两侧滑了过去。

刀光剑影,肌骨成浆,他安然无恙在人海之中。

只有不知道谁的血迹,溅了一些在他鬓角,却越发衬得他颜色苍白。

狄一苇忽然走了过去。

铁慈沉默。示意众人退后。

两边的军队中间那片空地在渐渐扩大,只留了越来越靠近的两人。

狄一苇的军靴踏在萧常亲军的血泊上,她本就走路拖沓,此刻更是脚底呱唧呱唧,拖起血色的泥,带着殷赤的水。

这声音原本听着有些好笑,但是此刻没有人笑。

最近天气本已经转暖,但是风从山崖那头奔来的时候,携了辽东不灭的雪气,割在脸上,像匕首贴面。

狄一苇站在了楼析的面前。

她比他整整矮一个头。

楼析像之前许多年一样,对着她微微弯下腰去。

他道:“指挥使,我终于又看见你了。还好,你看起来挺好。”

狄一苇眨动她褐色的睫毛,看着面前微微俯下的肩,他往日一丝不苟的长发有点乱了,披在肩侧,她看见那发尖,透出层层叠叠的雪色。

不过三十许的楼析,之前乌发如墨的楼析,不知何时,发已霜。

狄一苇看着那一抹霜色,忽然道:“你这个姿势,以前很多次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想抱抱我。”

楼析微微顿了顿,随即轻声道:“那,我可以抱你吗?”

狄一苇道:“如果你真的很想的话。”

楼析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狄一苇搂在怀中。

他抱得如此小心又如此用力,过往二十年的渴慕彷如一个总不能实现的梦境,日日徘徊于心上,然后这一日,在满地血腥和泥泞之中,他的梦忽然被天光开启,触怀温暖。

原来怀中的人如此娇小,像一团云,稍一用力就怕散了。

原来想象中她定然满身萦绕淡淡烟气,此刻却觉得那味道太淡了,混杂在她自身浅浅皂香里,化成一种好闻却又冷感的气息,他努力地在寻找那熟悉的烟草香气,仿佛找着了,这二十年站在她背后看着她端着烟枪的背影的人生,便还在,便没有在指缝中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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