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19)

作者:衣冉 阅读记录

又望向塌上合目静睡之人:“女公子是神女,不会有事的。”

鸾刀问:“你是章华人?”

闻萝道:“是,我见过女公子从章华台出门呢。”

鸾刀微微苦笑:“那时候,你该还小。”

闻萝又说:“我虽年纪不大,却懂许多本事。我母扶过乩,说女公子来日贵不可言,我也想沾光,主动来服侍她的。”

按说这样势力浅薄的言语很招人厌,不过她直白真诚,兼之朱晏亭落魄如此,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光可沾。倒也引得鸾刀一笑:“若你真有本事,待女公子病好,我自当为她引荐你。”

闻萝生于楚地,自小便和江畔清风、野上蔓草纠缠着长大,懂些土方,以丝线和朱砂巫祀后,又寻来些药草,为朱晏亭敷治。

不知是哪一样起了效用,到后半夜,渐渐的不烧了。

鸾刀伏在榻边囫囵睡一觉,天还未亮,被沙渚上水鸟唧咋之声吵醒。

敞门一看,见江天一色白,远处闻萝挽着裤腿踩在水草之间玩耍。

湿淋淋捧着一大捧蔓菁、水蓼来,一手还挂着一只阔头细麟的江鲤,犹生龙活虎的拍打鱼尾,水花四溅。

鸾刀噗嗤一笑:“你倒厉害。”

她起一灶,煮了一锅热腾腾蔓菁饼饵,又调出雪白如冰雪的鱼羹,其上撒翡翠酸蓼提味,端给朱晏亭。

朱晏亭烧虽褪了,仍是昏昏沉沉,勉强进了两勺鱼羹,复又躺下。

躺了一会儿,竟又烧了起来,热度至日昏还未褪去。

傍晚,鸾刀正焦心之际,闻萝光着足踩在石子路上清脆的响声又疾又亮,飞奔进门来:“有人来啦!好快一艘船。”

鸾刀以为来者不善,袖了匕首立起身来,面目冷峻迎上去。

江水奔腾浩荡,江上一舟颠簸,被风吹得忽高忽低,似随时会被大浪吞没。

舟头隐约站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身影在起伏之中不动如山。

接着黄昏暗淡天光,鸾刀认出他来,惊呼:“李将军?”

来人正是长公主旧部,从前的章华国都尉,如今章华郡护军李弈。

船还未靠岸,约莫还有一丈多远,他便纵身跃下来,目光寻找,问:“鸾刀姑娘,我今日才得到消息,女公子呢?她现在可好?”

鸾刀迟疑道:“还在屋里,昨晚烧了一夜,如今尚在睡着。”

李弈面色一变,立即往屋离去。

刘壁跟在他身后,将舟系了,道:“不好,我们想连夜救下女公子带走,她生病了,怎么禁得住舟车劳顿?”

鸾刀冷面不答,二人相对无言。

……

屋中昏昏的,只点了一盏灯。

白沙渚馆榭修筑时重天然,去矫饰,屋中陈设直朴,当门只几、屏、案,屏后转过去便见耳廊,竹幔低垂,走到尽头,卧房内幽光微微,昏暗灯光,笼罩着榻上昏睡之人。

李弈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看到朱晏亭的样子——他那时年十六,初得长公主赏识作她卫兵,那年朱晏亭才八岁。

登上如天阶的“一息台”,见若天人的侍婢,簇拥云裳兰佩、风姿绝代的长公主,长公主手持麈尾扇,为湘竹箪上的娇儿打风。

晕满了云梦华彩的屏障若一场浓密水雾,覆在粉妆玉琢的小女娃身上。他下跪叩首时,视线被屏障上漫天匝地的祥云挤满,洋洋洒洒逶迤脑中。

后来听他们说,这个女娃娃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秉天人之姿,生来便是人掌中珠,往后还会是帝王妻,贵不可言。

“涉浩荡江水,历增冰峨峨,经九嶷之风,越黄河九曲,怀江离与辟芷,临旧乡而不入,置芳馨阳台之下。”

这是章台当地的山野俚曲。

爱慕她的人,将自己满心诚挚奉上去,也只能作她足下踏过的一丝芳草。

昏暗灯光中,李弈神思飞驰,只觉得眼前景色调换,方才还在丹鸾台,此刻又白沙渚,她一梦未醒,不知今夕何夕。

李弈慢慢走近,看见她薄覆一被,青丝蜷在脸旁,愈衬得面白如纸,唯颊上泛怪异绯红,似还在发烫。

他不由伸出手去,指尖微颤,想试探她额上的温度,探到一半,被一声“阿娘”凝住了。

她轻轻说着胡话。

“阿娘……阿娘。”

又喃喃:“葡萄”。

李弈心里一震,想起从前她生病发烧,每每想吃冰葡萄。

和当年一样,如今又是春日,将临夜,荒芜沙渚上,何处去寻葡萄?

李弈在她榻前缓缓蹲下身,看到鸾刀放在她塌边的一块方巾,迟疑片刻,取过来轻轻替她擦拭额上的汗水。

只是巾帕挨着她的脸,感到些许她额边滚烫的热气,他就像被烫着了一般,从指尖烧到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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