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26)

作者:衣冉 阅读记录

视线移过,琴旁置的,却是陈放兵器的兰锜。

兰锜通体玄红,漆描朱雀扬翅,其上安置一把母亲从前狩猎用的五石鸱纹雕弓,前几日积灰落尘,方被鸾刀擦拭干净,光滑温润。

她望着弓,容色逐渐悠远。

时势有时,静时宜琴,动时宜弓。

纤纤五指握住雕弓,缓缓抬起来,摩挲其身,复合掌握紧,鸱纹深深陷入掌中。

……

作为曾享封国、曾领兵打仗的长公主陪嫁,鸾刀从前最常做的并非侍奉起居,而是侍奉弓马,携轻羽,捧箭囊。

夜深窗牖,嘶入瑟瑟之风,动灯烛,起灼焰,噗呲发出低低的声音。

一半埋于黑暗,一半勾于幢幢黄蜡之色的厅堂,鸾刀对着铜鉴,将朱晏亭垂曳及腰的长发挽作顶髻,冠以白玉,不让一丝头发流泻出来。

镜中之人,长眉入鬓,凤眼轻扬,其间泛着清而冷的光。

其下灵便之装,着绔褶,蹬靴,佩刀、玉。

鸾刀手还在翻飞,触碰朱晏亭头皮的手指冰凉的可怕,给她梳罢了头,握着她的手道:“女公子……真要如此?奴有些害怕。”

朱晏亭翻手握住她手,轻轻道:“不要怕,非如此不可,时不我待。”

她需要赶去琅琊,在李弈与天子更深一层疑虑种下之前,摧毁它。

就是今夜。

上巳之夜,节庆之后,众人疲惫,是最好的时机。

鸾刀说:“吴俪调兵来了,精兵良将围绕云泽,南岸绝不可登岸,可绕去北岸,上溯云昌,再从潆水走水路去琅琊。”

朱晏亭缓缓摇头:“来不及了,吴俪和朱恪也不是傻子,知道北岸凶险,小舟不可渡,我们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大船。”顿了顿,肯定道:“我们从南岸走,就过章华,走最近的路。”

鸾刀深为忧虑:“可南岸布了吴俪的人马,恐怕……”

就在这个时候,刘壁进来了,拱着手,对屏风之后的萧萧一影:“女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

朱晏亭豁然立起身,低声询问:“岸上风大么?吹的什么风?”

刘壁道:“是东风,吹往云泽。”

“你共有几个人?”

“六个……加我一起七个。”

朱晏亭点点头,复问他:“今夜之事,有惊无险,我定保将军无虞,你信任我么?”

刘壁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应诺:“信!”他道:“李将军待我有救命之恩,我舍命效力也不后悔,况且……上一次,数百贼寇,女公子都安然无恙把将军救出来了。”

他抬起头,露出牙齿,嘿然一笑。

这憨直之态,惹得鸾刀“噗嗤”一笑,亦冲淡了厅中紧如绷弦的气氛。

朱晏亭走到案台前,铺展开绢书,提笔蘸墨,在绢上描画,她边画边想,像对待一件精心绘制的作品一样,落笔谨慎,一描三顿。良久,直到砚台里墨水都要干了,方将一副绢画绘毕,轻轻吹干,交给刘壁。

刘壁小心翼翼接过,展开,视线慢移,一点点看过。

半晌之后,他怔然抬首,与面前穿着英气勃勃绔褶、束以白玉冠的女子波澜无惊的淡淡眼眸相撞,只觉一股凉意幽幽的自视线相触的地方冒出来,萦绕在四周。

他张开嘴,然觉舌底发僵,讷讷良久。

朱晏亭并不催促他,耐心的等着他的回应。

刘壁脖子一梗,豁出去的神色:“喏!”待要出去,脚步又依依不离,再度与她确认“女公子……这……当真使得么?”

朱晏亭微微一笑:“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要怎么处置,自是由我方便。”

春日,天尚燥,东风浩荡。

子时,月沉天幕,光华披散,薄纱覆水,澹然天地一色。刘壁和两个卫士从白沙渚上茂密的蒹葭深处,拨出藏在其中的一艘小船,堆干草、火折等物。六人一舟,跃波而去。

朱晏亭和鸾刀与闻萝站在沙渚一头等。

是时水上有大雾,蒹葭横陈,春寒料峭,四下冷寂。从白沙渚东眺望,章华郡都在迷雾之中,唯能见恢弘壮阔的丹鸾台——这座以王爵之制、起于云泽之畔的华美宫阙,即便是在江渚中心,亦能遥遥见它巍峨之影。

章华人称“一息台”,也叫“天上楼”。

朱晏亭在这里度过了十四岁之前的所有时光,熟稔它的一草一木,一檐一瓦。

故而,也知道它腹心里最柔软的秘密——这座高入云霄的楼阕,因母亲厌倦了长安建筑的风格,又因云泽之畔有莽莽苍林,多出嘉木,是以纯以木质为基。

这也是丹鸾台修在云泽之畔的原因:丹鸾台是一座非常、非常怕火的宫阙。

此时此刻,即便过了子时,丹鸾台依旧是灯火通明,宫灯里的暖光穿破雾气,似能携来台上丝竹之声、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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