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292)

作者:衣冉 阅读记录

譬如在此之前,她察觉齐元襄意图不善,恐梦中被夺子,已足足三日未眠,腹中却平静得让她怀疑是否这孩儿早就落胎了,只是她没有察觉。

此刻,衣衫被他手掌抚平,重新显山露水,不似五个月的身孕,小得可怜。

齐凌抬起头来,眼尾通红,额发沾上血打缕凝着,烟尘满面,鼻峰也黑,从未这样狼狈过。

她一手环揽他温热后颈,指上丹蔻掠他发梢,反反复复看面上脖颈的伤痕,微微笑了,泪水又滚下来。

来之前洗过面上铅华,脱下了谒庙华服,取下玉簪,只一截檀簪挽发,皇后金印也收入匣中,再一次“脱簪戴罪”。

但如今满腹陈情说辞已都变作脑中空白。

事实上,自从见到他第一眼,直到现在,还未能完整说出一个字。

也许不必再说,从朱雀门火光升起的一瞬,他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甚至更重要的事全然托付给她。

或者更早,早到她曾经给他机会,能让他轻松一箭便挽回局势,他还是射偏了箭,她就知道了他的选择。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即便她行言悖逆,从来也并不纯粹,即便已经看到过诏狱收上来的香囊,他还是选择了信任她的只言尺素、一面之词。

最致命的驭人之术,是信任。

——付以举国相托的信任。

她便也在最紧要关头,投桃报李,报之以对夫、对君,最难下的决心和最大的忠诚。襄定叛乱,诛杀贼寇,遣将奉迎,归还大政。

并且,不再计较自己的结局。

她眼里含泪,注视他深眸,幽暗深邃,倒映着身后至高无上龙座上煌煌灿金。

手指轻轻地,扫过眉骨裂开的伤口、鼻梁烟灰、嘴唇边深深浅浅的血迹,一笑,泪花漾:“为你举江山性命托付,我不负你。”

齐凌年少登极,来路望之一片坦途,实则数不尽九曲回肠、险道恶滩,他听到过太多的忠心,也见识了比忠心更多的背叛。

母亲、叔叔、兄弟、妹妹、宠臣、嬖侍……

从东宫进入未央,这座龙椅日渐冰冷,前殿逐日空旷,故人一个一个凋零。

他曾设想,假若一日,需一个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直到白首。

叫天下臣民簇拥着,重楼殿阁掩埋着,普天之下,王土之上,但有所求,莫有不应。

但又常常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不知所适。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老了,老态龙钟,昏眊重膇,白发稀疏不胜冠,身边有内监五十、卫士五十,日日夜夜守在榻前不离,在孤枕边点起长明灯。

“陛下富有四海。”有人说。

“万国来朝。”

“八方宾服。”

“四海晏清。”

“蛮夷莫敢来犯。”

……

在这些总听不厌的阿谀奉承,铺张山河的华辞美赋里,又有一道声音,像一道冰冷的月光,落在行将就木的老朽床榻之前,说:“你一无所有,唯有此榻,一人,一灯。”

儿女徘徊广厦前,兄弟藏进复壁里,猛士撑起刀戟林,臣奴跪地伏山丘,宫嫔顾盼作杨柳,都望着……望着他死。

他像始终被那盏长明灯照摄着,被冷光侵吞,孤独啃噬,在灯烛卷起的诡谲幽影里扑杀、权衡、化解、征服,独自咽下一副铜浇肺腑,铁石心肠。

如他对李弈所言,已认此命,“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也将“负尽千千万万人。”

但这一生一生,所有所有,在她一句“我不负你”面前,是何等脆弱。

他几乎能听见身体里阵阵轰然崩塌碎裂的声音。

她说的不负,不是心,不是言,是行。

心易,言易,行难。

她自己尚为铁锁羁縻,有生来牵绊,各自有命,却如明灯照路,茕茕独行,双手沾着血,硬是杀了出来。

赶在被既定命运掩埋之前,在葬入千秋万代帝陵以前……

他周身被汹涌的潮水冲刷,抑制不住地颤抖。恨不得此时此刻山崩地裂,要什么江山社稷万世功业,不如天塌了,穹顶就此落下来,休止在此时此刻——

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他忽然撑起龙椅的扶手,倾身吻了上去。

伪朝登基之殿,殿后空棺侧麻衣如雪,庄严肃穆都荒诞,冷盘傲距俯瞰天下的王座,在明烛煌盏里发着冰冷的光。

椅面微微温热。

朱晏亭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眼眶越来越红,眉眼神色变幻,觉察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手重新抓紧滑的扶手,蓦然眼前一黑,吻已落到唇边。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瞬,感到拆骨重塑般的如释重负。

先是颤抖鼻息,一味小心翼翼靠近的柔软,像是不忍触碰珍藏,沾了身,骤然激烈,血与火的滋味就席卷而来。烟火、尘嚣、道道伤口、干裂开、还有血,还有泪水,泪水化开污浊,她面颊也沾上了脏污,浑身都被铁甲咯疼,身底龙椅也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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