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61)

作者:伍倩 阅读记录

“这……”

窗棂边立着一方高几,上头安着一只青绿花觚,花觚里是一捧万寿菊。詹盛言游转了眼目,盯着那明黄色的菊花道:“凤儿,你也算是尉迟度的老熟人了,可你准想不出他年轻时的样子。乙酉国难那年,先帝在关外兵败被囚的消息传入城里,满朝文武都吓得像无头苍蝇,提的不是投降就是逃跑,一片亡国之象。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在殿上怒吼一声:‘建议南迁之人,统统该杀!独不见宋南渡事[37]?尔等受朝廷俸禄,该当以身报国。宁正而毙,不苟而全!’我在下头瞧着不禁想,皇极殿上几十位文官武将,仅有的一个男子汉,就是这阉人。”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样谈起他,倒叫我想起来那一回听尉迟度谈你。说是京师保卫战时,他在德胜门被鞑靼人围歼,是你杀入了重围将他救下,他形容你‘甲胄披金,战刀染血,赫赫然如天神降世’。战后,他出面和你交涉,说世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外戚不可掌兵,结果你二话不说就交回了兵符。尉迟度亲口同我讲,你是这世上他唯一敬重的人。”

“实打实地说,我也很敬重过尉迟太监,不问前程,唯战或死。我遗憾没早些看出来,原来他的‘唯战或死’并不为家国,而是为权力。”

“也许初心的确是为家为国。二爷你忘了,人是会变的。”

“你说得没错。到底是为权力掩藏了本来面目,还是被权力改变了面目,难说。总而言之我没料到,这一位耿耿孤臣一旦重权在握,竟一天天变得面目全非,数年间已弄得一片乌烟瘴气,以至于百姓只知有‘九千岁’,而不知有‘万岁’。”

湿发的潮气从后脊梁骨渗进来,白凤打了个寒战,“二爷,咱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别再往下深谈了。”

詹盛言的神情如静影沉璧,他从镜前走开,重新端起了酒杯,“既然都说到

这儿了,”他把手里的酒一下子就喝掉半杯,“你就容我全说完吧。凤儿你可晓得?当初京师保卫战,请我出山指挥作战的就是尉迟度本人。他告诉我说,三大营精锐已全部随先帝在塞外失陷,他掌管的御马监,连四卫营带勇士营加起来一共只不到两万人,而即将围攻京城的鞑靼骑兵足足有三十万。他同我说:‘这一战,实力悬殊,毫无胜算。’我答他说:‘军队的实力,唯“决心”二字而已。’我假意谈判拖延战事,同时设法将通州的百万石储粮运送入城,急调两京河南的备操军、江北的运粮军加入三大营,分为十团团练,守外城九座城门,血战了四天四夜,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突然之间自鸣钟当当地敲起来,两个人一起望向墙角那象牙缕金的自鸣钟。钟声的余响后,白凤重新听见了詹盛言丧钟一样的低音:“凤儿,我说明白了吗?”

“说明白了,”白凤喃喃道,“你是说,但凡你下决心要办的事,不管是千难万险,你一定会办到。”

詹盛言点了点头,“我已下了决心,除掉尉迟度。”

白凤的心里打了一个突,她强自镇定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被今天那发狂的旧部一激,突然你便立志要‘匡正朝纲’?!二爷,你不是说先帝灭了你詹家满门,所以你早就对朝廷失望透了吗?”

好似驱赶蚊蝇一样,詹盛言把手在脸前一晃,“那是说给外人听的。跟你,我会说:‘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急惊风碰上你这慢郎中。明知我读书不多,还在这关口跟我转文!”

他又饮了一口酒,笑了笑,“这是《中庸》里的话,意思是说,国家政治清明,也不可改变困苦之时的气节;而当政治黑暗,就更是死也不能够改变志向。”

伴着他的话,好似无数冰冷恐怖的场景已从她背后的镜子里怒涌而出,一下子就推得她跌跌撞撞来到他面前,白凤一把拽住詹盛言的前襟道:“我的好爷爷,你别喝多了发骠劲儿。是,你是神童,是不世出的天才将领,但你文没有党羽、武没有一兵一卒,只有那么个不中用的皇帝外甥!尉迟度却有着数不清的雄兵甲士、猛将谋臣,还有他那些个密探,就连每个密探都被同级的密探监视着,所有人都是探子,互相刺探、互相告发,没有一个阴谋能瞒得过尉迟度的眼睛和耳朵!即便你重施故技,在酒桌上同他一命换一命,他还有一个替身!你万万别以卵击石,不可能成的!”

他从她肩头绕过一臂,把她搂住,就在那儿低头啜去了自己手中的残酒,一口浓烈醇香的酒气徐徐散开在她耳畔,“你就原谅我再拽一次文吧,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倘若没人肯为了不可能之事去冲锋陷阵,那么连那些原本可能之事也会废然湮没,这世界就会越来越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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