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173)

“不是要去拾骨吗?走。”

雪掩云松阵,古朴园林中石道上布黑漆漆的新死青苔,纪姜好几次险些滑倒,却又都被宋简稳稳地牵扶住。他的手很温暖,哪怕是在漫天的冰冷的飞雪之中,仍能捂暖她的每一根手指。

宋简一手牵着纪姜,一手单撑着伞,松树上落下雪偶尔打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道旁坟墓沉默安宁,其上的名讳与尊号述说着宋家历代的功勋和荣华。

两个人沉默地穿过松阵,穿过亡灵沉寂的碑丛,终于行到了西墙边。

那座矮坟仍旧静静地伏在墙根下。

宋简松开纪姜的手,屈膝蹲下来,裘袍铺地,雪白狐狸毛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他闭着眼睛,狠狠地将膝盖上的寒疼忍了回去。

“你对我,是不是连一分肯将就的心都没有了。”

纪姜走到他的身边,也蹲下身来。眼前那块小碑上的字体映入她的眼中。颜骨赵姿,是董思白的字体,也是他在公主府中,教纪姜写的哪一手。

“为什么这样说。”

“你已经走了。”

他伸手抚上那座矮碑,“连他也要带走。”

纪姜垂下眼睛,轻声道“我原本以为,你和我都活得孤独,可是我今日才知道,是我孤独而已。没有我,宋大人还是宋大人,有妻妾,有子嗣。”

她望着那碑上的刻字,“我吧……想有个念想,时时刻刻能在眼前看着。要说不体谅,不将就,也是你不肯将就我。”

宋简听她说完,竟然侧面笑了笑。

“纪姜,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其实话说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于是她忙直起身来,回头对七娘道:“七娘,让人过来。”

“别慌。”

他平声道:“他虽是宋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要带他走,我不会拦你,不过纪姜……”

他抬头看向她:“我并没有子嗣。”

纪姜怔住。他没有子嗣,那窦悬儿怀中那个孩子又是谁呢。

“那是窦家的孩子。”

他似乎猜到了她在疑惑什么,但以他个性,说到这里也就到头了,若是纪姜不问,宋简绝不会往下说。

“窦悬儿也许是梁有善的人。”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身边。”

“我们要把手伸入文华殿,就必然挡不住他把手往我身边伸,既然如此,我没必要避,何况……他顿了顿,终不能将那一句:“她很像你。”说出口来。

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慢慢站起身,移伞抬头,看了一眼天时,虽无日头,却也知是渐近正午了。此时雪花打着旋儿往他的脸上落去,他鼻中呼出的热气成了淡烟,散在阵阵松香之中。

“快午时了。你摆起焚的香案吧。我陪你一会儿再走。”

纪姜没有说话,七娘等人到是顺着宋简话走上前来,似怕宋简下一刻就要后悔一般,摆上了香案。

青色的烟雾腾起,七娘撑来一张芦编的席子,这是迁坟的规矩,无论此日有没有阳光,都要用芦席遮挡,以免尸骨上的残魂见光飞散,而不得轮回。

这一样,向来是血亲所为。因此七娘便将席面撑到了纪姜的面前。

纪姜正要抬手去接,手却被另一只手摁了下来。

她侧过头,宋简却已抬手接过了七娘手中的芦席。

“你去上香。”

纪姜没有逆他的意思,燃香插炉后,便立到碑旁,静静地看着人们在芦席的阴影下刨开坟堆,露出那方小棺的一角。很多过去的场景和这些被层层推开的土一起涌上心头。

哪怕对于她而言,她已经为家国绝掉了很多女人纤细的情感,可妊娠的记忆不是在心里,而是在身体上的。淡淡的烟熏入眼中,似乎一下子给了眼泪一个失控的理由。她慌忙背过身子去。

面前的松阵传来阵阵松涛之鸣。

也不过了多久,背后传来一声绵长呼声:“起坟了……”

与此同时,一双手环过她的腰身,轻轻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填坟。”

宋简的声音不轻不重,手却遮抚上了纪姜的眼睛。继而轻轻用力,将她的头靠上了自己肩头。她强忍的泪水却在这一刻倾然决堤。那泪水渗过宋简的指缝,细细地渗出来,一下子就冷了。

“我等闲断人生死,你等闲断我生死。”

“我何德何能啊……”

“你可以,纪姜。”

他将下颚抵在她的头顶,冰冷的女人发饰摩挲着他颚间稍露头的青胡梗,“且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在我面前流泪,就足以断我生死。从前是,现在也是。”

拾骨的人们用白绫缎裹起那团已经干裂的血肉,从他们的背后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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