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191)

黄洞庭沉默了须臾,权衡如今宫中形势,终是认可了她的话。

“殿下说得有道理。这大半年来,阉党一派的人已经快被宋大人逼到悬崖边了,放眼整个朝廷,也只有宋大人能不动声色地弹压住他们。咱们万岁爷又年轻,心里头的计较还浅,如果知道梁有善借公主的死来蒙蔽自己,一定想要把他碎尸万段,万一梁有善为了自保,对万岁爷不利,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他自己这样想着,也是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我把我的弟弟和母后都交给你了,我离京这一段时间,你和李娥一定要沉住气,不能让梁有善看出端倪来。”

“是,奴才明白了,殿下放心,就算是豁出去奴才和李娥两个人的性命,也会在殿下离京期间,维护好万岁爷。”

“好,七娘。”

“在呢。”

“这个孩子……”

孩子依旧在纪姜怀中哭闹不止,七娘试图去把他抱过来,谁知那孩子扯着纪姜的袖口子就是不松手,一张笑脸哭得通红,腿也不安地在纪姜腹部蹬着。七娘于心不忍。

“殿下,连这个孩子都似乎觉得这一行千险万恶,您……一定要当心啊。”

纪姜低头凝向怀中的小儿,他还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只能用眼泪和哭声挑烧起她的不安和不忍。

然而此时她也只能狠心掰开孩子的小手,孩子稚弱的指甲勾扯住她身上的绣花段正面儿,扯出一缕柔丝,丝线牵扯,竟然直到纪姜将她递到七娘手中时也没有扯断。此时天光突然暗下来,那缕线也在柔软漂浮的尘埃之中,沉默隐去了。

邓舜宜下头来,孩子的哭闹声让他的思绪变得很浑浊。

然而,他却无端地突然记起了青州相别之前,他曾问过纪姜的那一袭话。

他问纪姜,“我走了之后,你和宋简要怎么处。”

那时,满身青素的纪姜在满地鸡毛蒜皮厨院中说了一个隐喻。

她说:“朝廷是一个深渊,用尽我的一生,但愿能在深渊之前拽住他。”

一语成谶,他不禁心惊。从头到尾,宋简波澜起伏的人生,都只有纪姜堪配收敛。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他软下目光,向纪姜看去。纪姜却正看向窗外。

窗外,云影从院中的青石板上移过,翻过枯过水的假山池塘便渐渐隐去不见。

这世上的东西其实大多是浅而无常的。

包括爱恨和缘分。真正坚如磐石不转移东西,还是外化于形的,比如宋简重新落笔书写的那一手思白体,再比如他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一串老沉香木珠子。

人们可以在顷刻之间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已经放下爱恨,可以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但是这些和皮肤相挨相贴的东西,却向来诚实。舍不得丢弃和某个人有关的东西,不肯焚烧故时的庭院。不肯离开的这一滩混沌政治泥沼,不过是因为,这些地方和某个人有关联罢了。

而这一切都,其实都叫相思。

所以,从帝京到青州。从陆庄到帝京。

我们啊……必须相见,否则不足以证明活过,也不甘心死去。

***

涂乡间是南京城以南的一个地方,背靠荡山。一条主江宿河的分流从其中穿流而过,滋养了两岸上千亩的杏花林。

顾仲濂归老后,就在这个地方修养。

因与南京城相近,这个地方盛产杏花。南京城每年暮春,所有杏花瓶几乎都是出自这个地方。顾仲濂家中祖业有一个杏园,因此乡中的农人每年春天几乎都在杏园中劳作。宋简回京,路经此处。本欲暂歇一晚,却不想,这一歇却再也走不了了。

其实,从地势上来看,涂乡这个地方的地势算是很高,寻常年份很少受到洪水侵扰。然而这一年,支流上河堤却决了口。加上南方雨季提前,来得又急又猛,竟一夜之间,侵袭了整个涂乡。

人们流离失所,又饱受饥寒之苦。

谁知洪水退去之后,接连而来的瘟疫让乡中所有的青壮几乎全部病倒。为了防止疫病的蔓延,南京的官府下令将真个涂乡都封锁了起来,不许任何一个人外出。

这是那个年代防止疫病蔓延的唯一一个办法。

虽然残酷粗暴,却也是一个行而有效的法子,然而,因为这个法子而惨遭灭村的事情在大齐的历史上也屡见不鲜。

这是一个很大的悖论。掌权者要为更多的人负责,就只能牺牲掉小部分的人,至于这些人是不是有必要死。掌权者并没有那么精力来顾全。这一点,顾仲濂和宋简都太清楚这一点了。

“还是没有找到宋大人的下落吗?”

杏园中篱障前顾中濂眼眶深塌,撑着青娘的手臂才勉强站稳身子。这已经是封村的十日了。涂村本就不是产粮之乡。余粮不多,眼见着为数不多一点点余粮都要吃了光了。然而,更要命的是,村中的水源被尸体污染,根本不饮用,幸存下来的人们一面恐惧着瘟疫带来的阴影,一面忍受着饥,渴的肆虐,早就要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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