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195)

宋简的呼吸平匀,闭着眼睛却没有真的睡去。”

“纪姜。”

“嗯。”

“你还记得当年在帝京城临别时,你我之间说过的话吗?”

“记得。”

纪姜靠着竹篱墙,历经洪水之后粘腻冰冷的墙体,似乎能将周身的知觉,都带回几年前帝京城的那场大雪之中。她低眸望着枕在自己膝上的男人。

“我记得你问我,三年恩情今日断否。我回答你,不断,然纪姜先是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

她说着,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最后啊,你问了我一如同谶语一般的话。你问我,若有一日,我为庶人呢。”

宋简也笑了一声:“是吗?那个时候的我,竟如此恶毒。”

纪姜摇了摇头:“我一直很想将那一日都忘了,直到在帝京看到你写给朝廷那本要贬我为庶人奏书时,我才想起你最后的那个问题。”

她垂下眼睛,望着宋简微红的耳廓。

“那时候,我在想,分别的那两年,你一定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恨我。”

“嗯,恨你,也很想你。只是,我一向自负,前一样可酣畅淋漓,后一样,不肯对人对己言明罢了。那个时候,我恨你为了朝廷,牺牲掉我宋家满门,我很想看一看,失去公主尊位的纪姜,会沦落到什么地步。”

纪姜的声音很柔,温暖的鼻息摩挲着宋简的耳廓。

“那我因该没有让爷失望。”

她突然换了一个称谓,这一声“爷”可当真是久违了。

宋简摇了摇头,他侧过身子,头靠在了纪姜的小腹上。

“你在笑我吗?纪姜。”

“没有,相反,我很庆幸,你把我从帝京拽到了你的身边。宋家灭门之后,我也不曾有过一夜的好眠,母后心疼我亲手毁了自己的归宿,我却觉得,我不值得这份心疼。父皇在的时候,偶尔会个我讲佛经,他那个人,懦弱,过去什么都听你父亲的,后来什么都听母后和顾仲濂的,但他是一个极温柔的好人。他让我坐在他身边,跟我讲因果,讲轮回。讲轮回,讲恩怨相偿……”

说至这里,她的声音轻柔,目光若月下清潭里得水,漾着柔软波光。

“宋简,你若从此放弃了我,与我再不相见,我的余生,也再也不会过好。对于我而言,我一生都行得规规矩矩,陆以芳从前告诉我,我是大齐江山图上的一丛花,我这一生不能有脏污,不能有过错。我一向也都是这样做的,因此,当我手染血污之后,我真的很难放过自己。”

“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纪姜,若我是当年的你,也许会做一个天下的罪人。”

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透彻地把剖白在彼此的面前。

千疮百孔,同样破碎的两颗心终于在涂乡温暖的春夜星空下伸出柔软地触角,去抓扯,揉搅。

“不过,那是我,不是你。我所认识的纪姜啊,一直有一颗玲珑,又悲悯万民的心。是我被仇恨蒙蔽,才将折可心伤得支离破碎,如今恶果自食,岂料,你仍肯垂青,关顾我这个臣民。”

纪姜弯下腰来,温润的唇面贴着他的额头,落下一个清浅的吻。

“宋简,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臣民,你是我纪姜这一生的倚仗,如今,就算你还要把公主尊位还给我,我也不想再要了。”

她直起腰来,稍稍屈了些膝盖,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如果没有青州府衙前的那一场刑杖,没有府牢的牢狱生活。我永远都不会明白,当年宋家的那场浩劫,带给宋子鸣和你的,是多么深重的伤害。父亲说因果轮回,是在漫长岁月里一点一点发生,闭合的。就好像饭食一口一口的吃,恩仇也要一样一样偿还。你是我的夫君,我亲手推你上绝路,那也一定要亲身与你共赴,才算全了我和你这一世的缘分。”

宋简睁开眼睛,豆大的灯已经要熄灭了。

然而窗外的星光月色却毫不吝啬,将纪姜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她已经过了二十四岁。不施粉黛,眼角眉梢仍是久经雕琢的美。

宋简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纪姜的下颚。他的手烫得吓人,而她周身去却是将将好的温热。

“其实,一路撑着我走到现在的人是你纪姜,从前我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不过如今我可以告诉你,恨也好,爱也好。若你不在眼前,人生的之中狂怒,极喜,都没有太多的意思。纪姜,我理所当然的揉碎了你,继而也揉碎了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再度拥有你,但我希望,我们余下生命,仍能些许微浅的关联。”

她握抬手握住抚在自己脸颊上的那只手。两人凝望沉默,多年来的思念,爱意汹涌无边,习惯了克制,此时一切都溢于言表。纪姜凝向他满是伤痕的手臂。良久,终于开口轻轻地吐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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