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219)

她的话一半滞在喉咙里,但李娥也顺着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一旦张扬出去。若想要顾及皇族脸面平静落幕,宋简要么被逼走帝京,要么就会被逼死在内阁。

“奴婢明白,这就依您的话做。”

纪姜不肯再宫中多做停留,匆忙赶回公主府。

一进门却将七娘吓了一跳:“欸?殿下今夜不是在宫中有事么,怎么这会儿子的功夫就回来了。”

纪姜不及解释,只问道:“宋大人呢。”

七娘本在浆洗衣物,见她神色不好,忙擦了擦手站起身:“大人在呢,在书房里,小侯爷来了,和咱们大人在说事。顾小爷也在里面。”

“好……”

她说着就往书房走,七娘很少见她如今的焦惶恐模样的,忙追了一步道:“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谁知,话音还落,偏房里的孩子却哭闹起来。

七娘的也不及再细问了,一面擦着手,一面往房去哄抱了。

幼子哭声,还有整座庭院中细软的鸟鸣,并着并不能听清楚的房中人声,混杂入耳,着实叫纪姜心乱。

她侧身望向几步之外的书房。

雕花窗格稀开着,金竹所制作博古架衬在其后,宋简就坐在窗前,人在病中,身上只穿着一件白绫质的中衣,手中拖着一只钧窑的瓷盏,目光的沉静地与对面的人说着什么。人一旦从阴谋之中退出去,一生坦荡以阳谋行天下,却会因此而暴露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被焦阳烤脆皮骨,相反,那些在阴潮之地行走的鬼魅,却韧得如同湿绳,无论如何也扯不烂。

纪姜不敢闭眼,仿佛一闭眼,他就会和宋子鸣的形象重合起来。

***

书房中焚着瑞脑香,宋简亲自烹茶,邓舜宜的目光却凝着炉上燃烧的火焰。

“你还要再压南方那一批犯官的口供吗?”

宋简斟满一盏茶,递向立在一旁理剑穗子的顾有悔。

顾有悔接过来道:“你别看我,我搞不懂你们朝廷上耍的那一套。我就一个问题,既然证据确凿,梁有善也的确罪无可恕,你为什么只办了南方那一堆喽喽。”

宋简收回手来。提壶烫涤闻香杯。

他原本就是一个有雅趣的人,尤其是回到纪姜的府上以后,人在养病期间,心松意快。有了雅情也不像从前那样消压。

邓舜宜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叹了一口气。

“顾少侠你不明白,内阁弹劾,最终也得陛下下旨才能落到刑部议罪,如今……整个司礼监都在梁有善手上,如果内阁强硬弹劾,无疑是逼宫。”

顾有悔看了一眼手中的杯盏。

盏中风雅地浮着一朵孱弱地茉莉,花瓣被滚汤的茶水烫软,于是,拼命地舒展开来,眼前美意惨烈。像极了那个被折揉至极的却依旧美好的女人。

“你为了纪姜?”

他沉声问了一句。

淡淡花香散入三人的鼻腔,宋简摇了摇头:“不全是。”

“那还有什么。”

宋简抬起头来,“如果逼宫,一旦皇帝身死,你们想看几家分齐。”

说完,他向窗外看去。天云静静浮在庭院一方天顶之中。

公主府的午后,花鸟鱼虫皆有自己的生息,幽静的凤仙花,惆怅安宁。

“江山多灾难,大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平定下来,我这个人也懒了,不想再见动荡。”

顾有悔无言以对。

顾仲濂的一生,也是这样的执念。这世上也许有企图扩张,大杀四方的君王,也有挥霍人命,颠覆乾坤求极位的反臣,却从不见人在朝堂,忧见人间疾苦的忠臣反上文华殿的。无论君王如何昏聩,他们不惜抵着千古骂名,不惜以死成仁,扑入政坛的熊熊烈火之中去。去换取平宁安顺。哪怕最后,会被这把火烧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他一面想,一面沉默下来。

至这一刻,他多多少少有些理解,纪姜对这个人执爱源自何处。

他们本质是一样的人。

纪姜卑微,不是因为弱懦,而是因为担当。

宋简退让,也不是因为软弱,同样是因为担当。

他们都没有因此而沉沦,反而活出了令人心疼和敬仰的光芒。时代折磨了这些光耀的人,也赐予他们的生死极大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这世上所有深邃难懂的文辞都不涉江湖,人们呕出的心,沥出的血,最后都要献给这些从不肯快意而活的复杂人。

“茶撒了。”

顾有悔一怔,果觉手指上有些发烫。想得出神,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茶汤倾撒了出来。他忙抬起头来,却见宋简正侧头看着他,手中捏着一盏新茶。

“这是第二道,不如纪姜手上的功夫。你尝尝。”

顾有悔接过来,一口牛饮而尽。邓舜宜苦笑了一阵:“你这个人啊,茶哪里是这样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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