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230)

“纪姜……”

纪姜没有应她,抬头向洞开的门后看去。血腥之气虽浓烈,但却大多来自顾有悔的身上,院中的积水不过是泛着淡淡粉色,印着雨后的落花,与即将亮起来的天色,温柔静好。

“梁有善请来了圣旨,赵将军拦不住,我……”

“我知道……”

顾有悔凝向纪姜,她脸色惨白,身上单薄的夏裳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勒出显瘦的身形来。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顾有悔犹豫了一时,轻声开口道:“纪姜,李旭林说,那个孩子不是窦氏的弟弟,是……”

“是我与宋简的孩子。”

顾有悔蹭的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纪姜,你不能就这么信了他们,有可能是攻心之术呢……我们……”

纪姜摇了摇头。“你去疗伤吧。”

顾有悔没有动:“你又要避我!纪姜,受不住的别受,我求求你,你回宫吧……”

她不理他,脚下的步子虽虚浮不已,却丝毫不避他挡在面前的身子。

“里面……是我的亲人。曾经文华殿上收骨的人是我,午门外殓尸的是我,今日……还该是我。你不让我进去……有悔,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挽顺凌乱的湿发,话音一落,便已经屈了膝。

顾有悔忙拽住她。“我这一辈子,都在被殿下逼,被殿下伤!好,好……他们算准了你的善,你也算准了我的懦弱。纪姜,我真恨我当年在青州没有狠心把你带走,由着你陷到这个漩涡里来!你要进去就进去,但你要再敢让我走,我就捆了你上马回琅山,咱门两个,谁都别想再看帝京一眼。”

七娘道:“你这混账土匪话,能换一个时候说吗?”

“不能!我看不得她伤自己,还这样强撑着的模样。”

两人梗红了脖子,纪姜却已经行入了院中。

眼前一片狼藉,她独自向堂屋行去。宋简摆放金石的那方博古架被掀翻来,白玉,绿松,堇青碎撒慢慢一地。血腥气渐浓,淡绿色的纱帘一半悬起,在后帘后面,纪姜看见了一袭水绿色荷花绣襦裙。

以及露在襦裙之外的一双如玉筷般的腿。

在往上看,那水绿色的衣裙就已经辨不出颜色来了。被血喂得饱涨。

女人的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看不见脸。

但从肩脊以下,全是刀斧的伤口。有些地方已经森然见骨了。原本带在她脖子上的珍珠被扯散,撒了满地。鲜血自她的身上流出,顺着地缝一路往外,又渗过门槛,混入外面的雨流之中。

林舒由站在她身旁。

轻声道: “宋家的后代,连女人也有一身硬骨头。”

纪姜震于眼前的惨景,扶着窗沿滑坐下来,手指颤抖,指甲不住地与地面敲出碎乱的声音来。

“这些禽兽……禽兽!”

七娘与顾有悔也跟了进来。女人究竟很难承受这种皮翻肉开惨象,七娘软了腿,忍不住往院中退去。一面退一面道:“为什么会把人伤成这样啊……”

林舒由长叹一声:“我与顾有悔进来的时候,见她拿身子,挡护下了那个孩子。”

“什么……”

纪姜抬起头,“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林舒由转过身,看向窗下的拿方摇篮,纪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孩子虽满身是血,却已经含着手指的,熟睡了过去。

纪姜跌撞着站起身,扑伏到摇篮边。

周遭惨景似乎全被这双闭着的幼目挡在了外头。他睡的安稳,手中捏着一颗定珠。和那散落满地珍珠是一样。

失而复得,她无以言述此时心情。林舒由的声音恨轻,似乎生怕戳碰到她此时脆弱的神经。

“人太多了,我与有悔无力顾及,只能把他们藏入房中。然而,还是被李旭林的人冲破了这道门,宋意然将这个孩子藏到榻底,李旭林的人便用刀剑去戳杀。她把孩子抱护在了身下,用肩背去挡下刀剑,殿下,我与有悔晚了一步。实在……”

后面他在说什么,纪姜已经全然听不见了。

她怔怔地回望那个血肉模糊的身体。

临别前,她说她死了,她就放过纪姜了。到头来,她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向她宣示了她最后的仁恕。

恩怨尽消弭。她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给纪姜,却好像又把这一辈子的爱恨纠缠全部述尽了。

外面,传来杨庆怀哭天抢地的哭声。

室内光影流转,所有人都望着宋意然的身体沉默无语。

每一个人心头都有不同震动。在那个年代,女人一旦失去了贞节,这一辈子就似乎与“爱”再无缘分了,宋意然的这一生,从来没有拥有过王沛,从来没有爱过杨庆怀,她比纪姜还要纯粹,只有家族,只有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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