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246)

她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也隐隐抑着波澜。

邓舜宜顺着她的目光一道亡过去。时辰还没有到, 刚刚架起来的刑台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 连一片飘落的叶子都没有。监斩的人是李旭林,这会儿风正大,他正避在台下, 与东厂的人说着些什么。

“欸,这场景和当年宋家灭门时真有些像。”

邓舜宜扶在窗台上,指了指那些捧着银钱挤在前头的百姓。“我大概记得,那时也有人拥到前面去替宋家人哭惨, 求这些刽子手老爷们手下积仁义,送他们痛快地去。”

说着,他回过头来。对纪姜道:“其实朝廷在不开眼, 公论还是在人心的。当年你出帝京的时候。我也曾在街头巷尾,听到好多关于殿下的事。”

纪姜凝着那一处空荡荡的刑台, 并没有出声。

“你都不问问,他们说你什么吗?”

纪姜笑了笑:“我不在乎了。”

邓舜宜想起的那日在牢中宋简说的话, 不由得觉得,这两个人可真像。

想着他不由得笑开来,手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敲拍。

“想到什么可乐的事?”

“我在想啊, 你们如今就活得有一颗修佛的淡心,剩下还有几十年的酒肉时光,你们怎么活哟。”

纪姜走到邓舜宜身后:“你们那天说了些什么?”

“啊?哪一天啊……”

“我睡着的那一日。”

邓舜宜收回手,抱入怀中,多少有些玩味地看向她:“感情是殿下哄了我们,人是醒着的?”

纪姜被他看得不大自在,顶道:“我那日是真累了,不过是听你留在刑牢的人说的,算了,当我没问过,你们两个人说什么,你不说我大多都能猜到……”

邓舜宜笑了:“殿下定猜不到宋简面红耳赤的样子。”

他很少起这种逗弄纪姜的心,今是见她为了宋简的事一连忧心很多日,伤了精神,今日又是成败在此一举之日,这才想说些话令她开怀。

谁想她一下子涨红了脸。

邓舜宜到没了主意。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替自己解释,却听外面突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人群议论纷纷,纪姜与邓舜宜一道向刑台看去。

人犯已经被压了上去,那边的刽子手正在开刀。这日是秋雨连绵之季中难得的一个大晴天。白晃晃的大白刀子在日光下晕成了一团耀眼的光球。

“欸,殿下……”

“嗯。”

“你究竟想好了没有,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纪姜望着那团晃眼的光球,萧瑟的天空之中,掠过去几只漏秋的迷途大雁,她不由得移开目光抬头望去。深褐色老鸟旁,还带着一只羽浅声弱的幼雁,他们飞得极其疲惫,叫声也凄厉无比。

“今日夺宫,万岁爷必然会成为梁有善手中的筹码,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

话还未说完,他们的耳边同时传来一生凄惨的雁鸣。

伴随着刑台上的雷鼓声,一道窜入空荡无云青霄。

“在帝京走的每一步,都是无路可回的,从我在公主府中仿他写下那封信开始,一路走来,我都只知往前,从没想过回头。”

说完,她转身往楼下走去。素色的衣裙勾在一张圈椅的缺伤处的倒刺上。她甚至没有回头来取弄,由着步子往前。

哗啦一声破锦之声。裙角便被勾划开了一条口子。

人们说,最真实的人生是一步一破碎。宋简如此,从文华殿上的那场杖行开始,就被切划成碎。纪姜也如此,但好在,这两个人,一直并行风雪,彼此修弥。

此时,刑台上李旭林已经升了坐。

兵部尚书刘恒与另两个兵部的堂官志引颈上前,冲着他破口大骂,这些人都是在帝京的官场上混出名的清流,就算从前也当过顺风草,近几年也被梁有善的行经彻底清干净了脑子,深知阉党不除,东厂不灭,整个帝京城的官员,是没有一个人能安稳睡着觉的。如今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又是在这么多百姓的面前,再看到他们为自己遭遇痛哭流涕,大呼凄惨,文人的那根硬骨头,此时顶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有力气。在午门前痛陈阉党之祸,帝京士人们听后,无不落泪沾巾。

李旭林是武将出身,根本招架不住这些文官的口舌。

但是,在如今这个境地之下,其实他的内心也是有些慌的。正如宋简所言,梁有善独木难支,通共就剩下一个文华殿了,倒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然而他跟着这个人,借着东厂和锦衣卫的之便,为非作歹这么多年,这些文官也早就狠不得把他拖上刑台上扒皮了。他无路可退,也只能扭自己最后这一点点脾气,去摁压他们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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