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45)

“入局”这个时代最光耀刺眼,又最举步维艰的事。

他没有骗纪姜,即便他一世为臣,也要做完完全全捏朝廷喉管的臣,他绝不重蹈父亲悲剧,也不要信奉陆佳的准则。

以宋意然的贞洁为起点,以他的婚姻为路,以晋王纪呈为傀儡,以青州府千万生灵为注,在世人眼中,他算入魔了。可是因为曾经满身血污,他这晦暗狠辣的一路走地堂而皇之,心安理得。

所以他怎么看的呢?

他觉得平西侯很蠢,而梁有善利落干脆,是个可用不可信的人。

“让他们杀,杀到梁有善撑不下去了,再说。”

耳边灌入悦耳精妙的丝竹之声,楼鼎显觉得自己的步子有些虚,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宋简的背影已经走进了回廊的阴影下。

“先生……”

他唤了宋简一声。

宋简停下脚步,“你说。”

楼鼎显升吸了一口气,几步跟到他身边,“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

宋简转过身,“不杀平西侯,梁有善的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要丢,但梁有善杀了平西侯,顾仲濂那群阁臣,并江南浙党一派的朝臣,就会有唇亡齿寒之感了。内阁和司礼监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都放不开手来厮杀。局面不清楚,你和我就算过了白水河,也是混眼的狼。”

说完,他抬起手,在楼鼎显手腕上敲了两下。

“但你要做一件事,带一队人马,把邓瞬宜接到青州来。别让他随随便便地被李林旭那些人干掉。”

“是,不过先生,他逃离帝京,会去什么地方。”

宋简沉默须臾,平声道:“南京。平西侯是浙党一派在朝廷的支撑,他的儿子,他们还是要护的。只是现在杭州饥荒还在闹,南京那道坎儿,邓瞬宜几乎是过不去的,你在那儿截他。”

楼鼎显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安排,但他也不是什么都理清明的人。想不清楚,就干脆听令。

这也是铮铮铁骨和羽扇纶巾偶有龃龉的地方,他喜欢简单明了的东西,比如让他杀过白水河,然后加官进爵,给自家媳妇添妆奁,囤燕窝。比如,让他带一队人马,刺激地潜入大齐地境,抓那个倒霉的官二代。然后加官进爵,给自己的儿子买梨堂,养马驹。

总之,有事做,就有价值。

有的时候,他也觉得宋简活得很累,对,心累。是这种心上的累,消磨掉了他大半的筋肉,才让他虽有一双腿,却不良于行。

后来,二人陪着晋王纪呈饮酒,其间杨庆怀也来了。

三人当着晋王的面,将民政,军政,以及开春后的农政之事,在酒桌上理了一遍,晋王从小坠马成了个痴儿,这两年神志稍微清楚一些,却也不大听得懂台面上的事,被晋王妃摁着听他们说了个把时辰,早就赖不住困,最后趴在女人的腿上睡着了。

杨庆怀陪着宋简一道走出来。

“意然那呕血的毛病有犯了。”

宋简顿了顿步子,“杜和茹呢。”

杨庆怀走近他耳侧,“我说你啊,她是我夫人,可她也是你妹妹啊,杜和茹那是治身上病的,治得了心病?你把你府上那个奴婢交给她处置一顿吧,我保证不把人给你打死了。这个结不解,你们兄妹日后,还怎么来往。”

宋简上撵,“我把她交给你了,就是你的人。我府上的事,她插不了手。”

杨庆怀还要说什么,宋简已经命人放下了车帘,隔着帘子,他的声音也稍稍松下来,“待她身子好点,我去看她。”

说完,命撵行去了。

杨庆怀和楼鼎显并排站在一起,叹了一口气。楼鼎显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杨大人。”

杨庆怀摇了摇头,把手往怀中揣去。“没怎么,我就是觉得吧……官场如虚妄,还是女人情真,可这句话,放在我身上对,放在他身上吧,既对,又不对。”

***

宋简回府,天已经擦黑了。

那日是陈锦莲的生辰,几房妾室就聚在她房中斗叶子牌。

宋简人是从侧门进去的,刚过了门廊,就听见陈锦莲院里很是热闹。

张乾帮他照着前面的路,小心问了一句,“爷去看看吗?今儿是陈姨娘的正日子。”

宋简有些乏,对陈锦莲,他向来随性,喜欢了就逗逗,没心思就丢一边,这会让心里想着别的事,随口甩了一句给张乾,“她喜欢什么,你拿钱去与她办。”

正说着,走在前面的小厮已经替他推开了西桐堂的院门。

里面灯点得透亮,几乎有些晃眼。接着听到噼啪一声,接着又是一声。

纪姜跪在廊上,双手举过头顶。辛奴站在她面前,手上握着一根裹着红绸子的金竹条,正往纪姜手上抽。纪姜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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