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49)

“诶,走吧,跟我去吃暖锅子,二月一来,就没那种滋味了。”

时节之美好,会给年轻的人的内心情绪,很多微妙的注脚。

青州的初春,霜雪从寒冷青瓦顶上退去,退过乌黑色的,潮湿的石头阶梯,最后退成了最后一盘羊肉上的雪白筋络。

“小二,再给小爷切一盘萝卜。”

东市旁的一家撑着油布的暖锅摊子上,廉价的饮食,每一盘肉,每一盘蔬菜却都很实在,人们被滚烫的汤烟熏红了鼻尖头,天虽然很冷,大多数人还是脱下了外袍,随意丢在竹篾框子里。一隅天地里高谈阔论,乾坤如沸腾的水,日月如沉浮的肉。

顾有悔手中握着一双很长的竹筷。在釜中搅动乾坤。一片薄羊肉如滚汤中三下两上,鲜红如云霞的颜色就翻了白,他将一碗椒酱往她面前一推。肉裹椒酱蹭出温暖的油光。他收回手,撑着下颚看她。

“你吃。”

纪姜夹起肉片,沿着边沿咬了一口。椒酱的鲜辣窜入口中。

宫廷里也吃暖锅,但香料讲究,器皿精致,她被要求举止得体,哪怕是食腥膻之物,也不能舍优雅风度。

见她细嚼慢咽,顾有悔看得着急,举起筷子又涮了一片。

“宫里的吃法,真磨叽,这样,嚼得出肉汁鲜味吗?”

说着,他一口将滚烫的肉片塞入口中,烫得自个差点跳起来。

纪姜抿嘴忍着笑,放筷倒了一杯茶与他。顾有悔忙接过来灌下,这方好些。

“特意带我吃这个做什么。”

纪姜夹起肉片来,又咬了一口。

顾有悔放下茶杯,“先说啊,是我师兄说的,你们宫里,每年年节都要赐暖锅宴,你头一年不在帝京……”

他顿了顿,自觉说到了她的伤心处。

便起筷在烫锅子里翻萝卜。

纪姜将那块肉慢慢地咬完,笑着问道“怎么不说了?”

顾有悔低头着头,“说什么啊,反正宋简是个混蛋,绝不可能体谅你的艰难了,你又是个糊涂,我是没办法把你从宋府里拧出来了。不过,我这次回青州,也就不走了,师兄把小镜湖的宅子留给了我,我就留在青州,你有什么事,我都看得见。”

纪姜放下筷子。看着他被烫烟熏红的鼻子尖:“其实你不用在意,我已经不怎么去想过去在帝京的事情了。”

顾有悔抬头道:“我觉得不值得,哪怕我认为……”

他拿捏了一下语气,“哪怕当年……你是有过错吧。但你这代价,也算是付得够大了。”

纪姜笑了笑,“你究竟是同情他,还是同情我。”

“同情你啊!”

他终于翻出了一片萝卜,夹在嘴边吹着。

“男人没什么好同情的,行走江湖,谁不是血海深仇,身上几个血窟窿的。折磨女人,算好汉?”

纪姜喜欢听他说话,但是,她不大愿意和顾有悔论起宋简的事。宋简究竟是不是个无情的人。关于这点,她在宫里多年,心之敏锐,人性修炼,她比陆以芳有过之而无不及。陆以芳能看出的,她身在其中,又怎会全然不觉。

“对了,你刚才说回青州……你之前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吗?”

顾有悔“噢”了一声。

“对,我都忘了这事。师兄让我下了一趟江南,去寻邓瞬宜。”

“邓瞬宜?”

纪姜一怔,“他怎么去江南了?”

顾有悔叹了口气,旋着手中的筷子,低声道“他们平西侯府出了大事,公文已经下到地方上了,老侯爷联合江南浙党一派的官员,弹劾梁有善,结果弹劾不成,被下了诏狱,年初判的斩刑,邓瞬宜运气好,从帝京逃出来了。”

邓瞬宜这个名字,已经在纪姜的脑子里开始消隐了,但是往回忆里一捞,还是捞得出来他的形象。邓瞬宜待她,是没得话说,就算她倒了合卺酒,锁他在公主府门外,让她在帝京的贵族面前丢尽脸面,他也没在旁人面前说过她的半分不是。而且,邓家一门,是累世的公卿啊,说杀头就杀头。着实令纪姜心惊。

“你们找他做什么?”

顾有悔摇头,“我懒得想这些,左不过是东厂和我爹之间的那层遮羞布要捅破了,你想想呢?”

纪姜望着锅中沸腾的汤水,下过肉,汤面起了一层血泡子。看起来有些脏污。

如今内阁和司礼监,一内一外抬着自己弟弟的龙椅,之前因为青州叛军的缘故,还算是同心协力,但自古官不容宦,拉锯出血来是迟早的事情。西平侯弹劾梁有善,一定是拿住了要害,但却被梁有善先下手灭了口,那这个要害,很有可能是在邓瞬宜的身上。

想完这一层,纪姜忙道: “那你找到他了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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