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35)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美好少年长歪——更让人深感遗憾的呢。
陆霓暗自嗟叹。
她侧身半倚在窗下软榻上,盈盈腰窝勾勒一副慵懒闲散,像跟他熟络已久,不须拘礼,含笑一抬手,请他在矮案前就坐。
两边隔着足有小半间屋子,长公主言笑晏晏,“未能在正殿待客,还请督尉见谅,孝期餐食简陋,只有些清淡粥食,素点薄酒,聊表敬意。”
此间不似正殿富丽堂皇,布置得素静典雅,处处透着温馨。
她未着孝服,仍是一身素白长裙,一丝暗纹绣样也无,头挽低髻,颇有种小家碧玉的温润。
发间简洁的溜银白芍药珠钗,垂落一枚指甲盖儿大的浑圆珍珠,点缀鬓边,令她看起来柔和亲切。
这番待客殷勤,诚意满满。
不知不觉间,季湛在正殿时的轻鄙已全然不见,竟觉有种……辛劳整日归家时的温暖和放松。
这感觉太过陌生,让他心尖微颤,莫名想到将来与她成亲后,会否也是这般光景,自己都未察觉,竟隐隐生出期盼。
陆霓一手撑头,眼中笑意渐盛,知道这番布置不算白费功夫。
季湛此来未曾着甲,一袭玄色常服掩住精悍魁伟,身形颀长矫健,早已非当年的弱稚少年,举手投足间,彰显青年武将的沉稳干练。
只是,面对长公主时该有的恭敬礼仪一律欠奉,只当他就是受邀来用膳的,一撩衣摆,干脆利落坐在案前。
云翳在旁跪坐,执壶替他斟满面前酒盏。
烛光摇曳,案前之人郎艳独绝,云翳没忍住偷眼打量,深觉他家殿下眼光不赖,当年中了药神志不清,也没忘挑个养眼的。
季湛此时才看清这太监的长相,脸色倏忽一沉,眼中几乎迸出杀气。
她身边的内监,怎会长成这么副鬼样子?跟个妖精似的!
他心头腹诽,微微眯起眼,斜挑的眼角凌厉如刀。
“云总管……几岁净的身?”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截婉然如女子的颈部分明有喉结微突,季湛非常怀疑,这人没阉干净,想给他补一刀。
云翳满肚子恭维顿化泡影,气得磨牙,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两口。
“他入宫晚,十三岁才净身。”
陆霓也纳闷得紧,见云翳傻眼,只得代他回答。
“督尉是觉得他说起话来,不似寻常太监那么难听吧,本宫也是瞧中他这一点。”
显然,季湛并不认同,收回目光,神色复又冷如冰山,公事公办的态度说道:
“不知长公主召见,有何吩咐?”
陆霓和云翳心里面同时叫苦。
这人也太阴晴不定了,云翳跟了她十几年,这也没说什么呀,怎么就惹到他了?
她朝云翳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跟那边儿杵着,季督尉用膳还要他喂是怎么的?
“到本宫后边儿来。”云翳看懂了,委委屈屈膝行退后,藏到长公主软榻后头,避开那煞星恶狠狠的目光,微松口气,心头暗骂。
“呸,真晦气。”
长公主避在一边,不来触犯他的禁忌,季湛独踞案前,施施然饮了口酒,持著夹起一块色泽金黄的酥饼。
那边陆霓笑意殷勤:
“督尉尝尝这松黄饼,里头的马尾松花,是去岁随驾往西山围猎时,本宫亲手采的。还酿了好些松花酒,就埋在公主府那株蜡梅底下,待本宫过些日出宫了,再邀督尉入府共品。”
“殿下好雅兴,可惜臣一介军中莽汉,实非识花人,怕是要辜负长公主拳拳好意。”
这都未赶那太监出去,显见得是长公主极为看重之人,季湛言辞刻意粗鄙,一点都不肯配合,还存心刺激她。
“长公主这就打算出宫了?放心二殿下一个人待在宫里吗?”
“就是不放心啊。”
陆霓一手托腮,愁眉不展地望着他,软语轻叹,“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婚期不过剩下三月,本宫还得备嫁啊。”
轻轻松松就把问题抛给了他,水润的桃花眼分明含着期许:本宫嫁给你,后顾之忧不帮忙解决一下吗?
季湛竟无言以对。
他自顾捡着碟里的小菜,佐粥吃起来,一勺一勺,吃相竟很是斯文雅致,丝毫不像他说的——军伍莽汉。
陆霓以手支颐默默瞧着,心下暗奇,他一个自幼养在郊野的外室子,世家望族的礼仪上竟是行云流水、纹丝不错。
莫非……是他母亲程氏教的。
“这粥里放了木香菜。”
半晌,他搁下勺子,面前剩了只空空如也的粥碗,仍显意犹未尽。
“没想到,长公主也吃得惯这等山野粗食。”
“督尉还说不是识花人,本宫最爱这粥里的荼蘼花,香甜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