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85)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季以舟,他管着城防司,在城里找个人自要比吕良他们容易得多。
当归现今的身份仍是宫人,没有手令根本出不去城。
她转开视线,这会儿半点不想理他,“叫鹃娘过来一趟。”
白芷应声,却不肯走,仍站在原地。
季以舟见她这儿处置府事,沉默一阵,垂着头自行离开。
一个下午,秋雨越发急切,裹挟肃冷的西风,有了几分凄风苦雨的萧瑟。
东厢书房时而有人出入禀事,季以舟这里则一片孤寂。
晚膳的时候长公主没来。
倒是喝完药,云翳进来给他换药的时候,不见平日的打诨插科,肃着脸儿换完药,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显然,冒犯了长公主,她身边这些人都恨死他了,指不定觉得他还赖在此,纯属自找没趣。
另一个,大概那名逃走的宫人仍未有下落。
季以舟想了想,回内室换了黑衣,吹熄榻边灯盏,落下帘帐,从后窗出来,借着擦黑的夜色攀檐走壁,离开公主府。
他身边亲信人手不少,除了宁通霍闯派在外面,另有三人留守国公府,李其则居中调度。
眼下他人在公主府,出入行事皆有不便,等了半日李其也不来,只得自己走一趟。
不多时到了城防司衙,找到统领徐泽,将寻查宫女的事交待下去,叮嘱一句暗中行事,又让他去跟李其说一声,好歹给他派个人在外面。
折回公主府,室中一切照旧,他一面脱下黑衣,走到通往湢室的侧门时,脚下一顿,听见里面传来水声。
陆霓晚膳过后,见这边熄了灯,招呼白芷、茯苓一道,悄悄过来沐浴。
书房住着没什么不便,只是这兰亭苑,只寝室后面一间湢室,三人蹑手蹑脚进屋,生怕吵醒榻上的人。
照说她才是这里的主人,泡个澡也跟做贼似的,就、很憋屈。
玉石铺就的浴池里撒了香露和新鲜花瓣,陆霓整个身子浸入热水,只觉一日的潮冷散尽,惬意半阖上眼。
长发铺在脑后,茯苓轻轻揉搓着,在心里憋了半日的话还是小声出口:
“殿下,您何不跟季督尉解释清楚,当日的事……您也是迫不得以……”
下午她就听白芷说了,两人在书房疑似争吵,差点连桌子都掀了,这要是打起来,殿下哪里是对手。
陆霓阖着眼不言语,倒是白芷冷哼,声音压得极低,却脆生生的又快又急。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若真是个山野里的穷小子,殿下也不是没想过找着人弥补一二,可你看看人家现在,手眼通天,连昌国公府都能拿得下,当日的事,他事后稍一调查,难道会不知,是季澹收买了任嬷嬷做的?到这会儿了再来解释,倒显得咱们殿下……”
她咽住后面的话,陆霓等了片刻,轻吐出几字替她补上:
“矫情、推诿……”
季以舟靠在墙上,头抵壁板,眸间一片晦暗。
半晌,他悄无声息走开,行尸走肉般回到榻上,闭目躺下。
房间四角添了炭盆,被暗火焚烧殆尽的木炭,在静夜中发出细碎破裂声,他听着听着,沉沉坠入梦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火光由远及近渐次点亮,熊熊大火吞没房屋,无数人哭喊惨叫,竞相奔走,仿如人间炼狱。
这一幕并无声响,只有画面,处处透着诡谲,森冷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令这场景越发不真实。
他时而站在火堆里,却觉不出灼烧,时而置身度外冷眼旁观,自始至终感觉不到一丝烈火的温度。
之所以他清晰知晓这是梦,是因做过太多次,已经非常熟悉。
这场景来自母亲口述,自他懂事起,每夜睡前都会在他耳边细细描述,要将程家毁于火场的血海深仇,深深楔进儿子幼小的心灵。
他起初感到害怕,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神情近乎癫狂,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母亲会把他抱在怀里。
为着这个怀抱,他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无一丝抗拒。
白日里的母亲不苟言笑,看他的眼神半掩冰冷厌恶,他的身上淌着仇人的血,是这世间最污秽的不祥之物。
日与夜,一半是憎恶,一半是仇恨,日以继夜。
母亲死时,他亦同样感到如释重负,却又茫然无措。
然而也是在那一夜,一抹皎洁月光,带来娇小甜美的桃子精。
他就知道,那年在刑台山,他在程家列祖列宗前许的愿望灵验了。
当年那枚桃子,是母亲给过他为数不多的甜蜜。
小桃子精也一样。
若是不那么短暂,再长久一点……就好了。
次日,天光被厚重的浓云压着,迟迟不肯亮起,雨势未减,陆霓在睡梦中被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