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嗲(110)

“保留学籍,以后还是一中的毕业生。班主任和学生处那边,我刚刚也沟通过了。”陈芸温和的话语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宿舍和教室里的东西,我已经派人去给你收拾了。”

阮芋一惊:“什么?马上就期末考了,我想……”

“不用参加了,我们现在这个情况,越快离开越好。”陈芸轻轻捏住女儿手指,“还是说,你想和那个小男生道个别?”

阮芋彻底呆住,慌张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女人那双总是温和如水的眼睛在这一刻仿佛拥有透视的力量,阮芋俨然衣不蔽体,心底那些缠缠绕绕的少女心思暴晒在阳光下,令她感到无比的紧张与无措。

陈芸:“妈妈不是傻子,小区里那些叔叔阿姨和保安也不是瞎子。那个男生我也见过,很漂亮的男孩子,妈妈这种老阿姨看了都心脏怦怦跳,据说还是你们年级的第一名?”

阮芋不敢说话。陈芸现在的语气很温柔,但又和平常的温柔不一样,阮芋能察觉出来,她真正想说的,绝不是这些夸赞。

陈芸终于切入主题:“他是梁思然的孩子。”

“继子。”阮芋忍不住解释道,“不是亲生的。”

陈芸:“我知道。继子也是名义上的孩子。我们两家发生这样的事情,相当于结了仇,你觉得还有必要回去和他告别吗?”

阮芋微微侧开脸,眼眶泛红。她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去面对,去深想。

她和萧樾已经完了。

陈芸偏偏还要把因果缘由明明白白讲给她听。梁思然恨阮家人,萧樾的父亲就算再理智又能怎样?妻子失去孩子发了疯,他若还是个男人,就应该陪伴在妻子身边,照顾好她一生。那么这个“杀子之仇”将永远横在萧家和阮家中间,如果萧樾的父亲没那么理智,就像网上那些不明所以的键盘侠一样,听信科室里那些恶人的话,把失去孩子的一部分责任归咎到阮济明头上,那么这个“杀子之仇”的引号可以直接去掉,萧家别提接纳阮芋,不找人把她打死都算不错。

陈芸接下来的话才是最真心,也是最狠心的:“其实萧家人怎么想都不重要,重点是我们阮家人怎么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说恨与不恨的幼稚话,我们家受到的伤害他们没法弥补,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人,离他们一家人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见面,再也不要有任何关联。”

陈芸身为妇女,没法真正去恨梁思然这个人。精神病是生理上的毛病,她无法控制自己,不代表她本意就是坏的,就想去伤害别人。更重要的是,所有女性都无法真正怨恨梁思然这样的人,生育是女性的原罪,梁思然迷失在这场罪恶中,被上帝剥夺了她所珍视的一切。假若她是男人,绝对不会感受到这其中任何一丝痛苦。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也是全体女性生而为人最大的悲哀。

所以,比起梁思然,陈芸更厌恶她的丈夫,不作为的萧家人也全是帮凶。

“可萧樾又有什么错呢?”阮芋哽咽着争辩道,“这些事情,从头到尾,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妈你应该也听说过梁思然是怎么骂他的,他也是受害者,他真的被欺负得很惨很惨。”

陈芸:“我听说了。那些迷信的传闻真的很耸人听闻。”

阮芋看到她的表情,咬牙问:“妈,你不会相信那些传言吧?”

陈芸的神情意味深长:“妈妈不是迷信的人,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孩子的命真的很苦。”

停顿片刻,“任何一个将女儿捧在掌心的父母,都不会希望女儿和这样的男孩子交往。”

阮芋的心阵阵发凉,想反驳,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妈妈的话明面上有一层意思,潜台词又是在不断地提醒她,对她而言,到底谁才是最重要的,是父母,还是一个父母绝对接纳不了的男生。

陈芸抓着女儿的手,轻轻叹气:“他家里那个情况,为了他好,你也不应该再和他有交集。”

阮芋声音艰涩:“我知道。”

“我们明天就搬家。如果你想,在微信上和他说一声也行。”

陈芸淡淡道,“不过我感觉,他也不会再来找你了。他成绩很好,应该是个很聪明很清醒的男孩,自己身边已经一团糟,没必要再来沾我们家的腥,把自己弄得更糟。”

阮芋不置一词。

她做不到一声不吭就离开。最后还是在飞机起飞之前,给萧樾发了条消息。

她说她走了,提前去安城联考机构读书。

萧樾回答说好的,一路平安。

六个字,平平淡淡,仿佛不带有任何情绪。

之后果真如陈芸所说,萧樾再也没来找过她。

此前的无数约定,无数美好的期许,也随着女孩的离开,男孩的沉默,化为虚空中一抔随风而逝的烟尘,有影无形,静悄悄地消散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

一中学生处老师在周末给萧彦群打了通电话,向他确认萧樾下周一能不能来上学,本学期最后一次国旗下演讲很重要,如果请假的话一定要提前说。

两天后,萧樾如期站上了升旗台。

那天几乎没有风,阳光清透明亮,晒得校服外套微微发热。萧樾如一具行尸走肉,毫无感情地读完稿子,全场掌声雷动,听起来像个莫大的笑话。

早晨课间,萧樾在走廊上碰到许帆和乔羽真,两个人表情都不好看,尤其是许帆,昨天晚上似乎哭过,眼眶带着浮肿,虚弱的模样看起来很不像她,

萧樾何等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脑袋仿佛突然格式化了一瞬,转眼又涌入无数苍冷又浑浊的洪流,将他狠狠拍按在原地,好一阵都动弹不得。

许帆和乔羽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是阮芋说的。网络上铺天盖地,校内的传言也如同野火燎原,最流行的版本就是阮芋的父亲手术失误害死了萧樾没出生的妹妹,萧樾家里人要阮家偿命云云。

许帆和乔羽真才不信什么手术失误,就算失误了也没有这样惩罚人的道理,阮芋一家好端端待在宁城,如今却像过街老鼠一般被赶了出去,实施者竟然还是看起来很喜欢阮芋的萧樾的家人,许帆她们很难不把挚友离开的怨愤倾泻到萧樾身上,没有上前咒骂他已经算仁慈,她们只是无视,把他当空气一般,漠然地从他身侧经过,留下极轻的两声嗤笑。

萧樾浑然不觉,大步跟上去拦住她俩,声音喑哑地向她们确认:“她走了吗?”

“走了。”许帆冷眼以待,“你们满意了吗?”

萧樾薄唇翕动,从喉间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最近这几天,他道的歉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曾经宁折不弯的刚硬性格,如今磨得棱角平平,只怕一个不小心伤到身边的人,离得越近,伤害越深,很多事情不受他控制,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他身边的人一直在受伤,而他留在原地,站在主席台上,圆满完成演讲,大言不惭地读出“只要肯努力,一定能完成梦想,命运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样引人发笑的鬼话。

12班第三组第三排右边的位置就此空置,或许很快有新人搬来。

萧樾在这天下午收到阮芋的短信。

后来他才意识到,当时她之所以发短信,是因为不准备再用以前这个微信账号了。

阮芋:【我走啦,提前去安城的联考机构备考了】

萧樾当时在上课。

手机震了两下,他有预感这条信息很重要,下意识拿出手机查看。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萧樾弓着背,耳边只剩一片寂静,宛如身处荒凉萧落的庞然旷野。

他一个字一个字极为缓慢地打字回复:

【好的,一路平安】

消息发出去的一瞬间,同时带走了他的一片灵魂。

曾是他身体里最温柔也最温热的一部分,从此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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