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61)

作者:木白苏 阅读记录

简昀之眸底情绪翻涌,望着她低低念着:“这不值得……”

冯知棠只朝他莞尔道:“自那日殿下赠我莲花坠,我便已觉值得。”

“冯尚仪是大梁的臣, 而冯知棠是殿下的臣, 臣随殿下同临生死, 是做臣子的本分, 亦是臣的福分。”

简昀之望着她瞧了许久, 眸底的幽暗沉了又沉, 而后亦对她露出了一个清浅微笑, 握过了她的手。

“本宫允了你的心意,但你万要记得,前路几多险阻,无论何时何境,切不可,松开我的手。”

景元七年的正月初十,百年后落在青史里,被史官称为,大梁历史上最慌闹动乱的一日。

京中军士固守城门,提携玉龙为的那位君,却早已带着浩浩荡荡一行朝廷重臣弃都城而逃。

劳苦奔波数日,终于转入了一处荒郊之地,而越过此便能直上水路,一路无阻赶往江宁。

皇帝下令命众人在此休整,虽惹得几多不满,但总算也是遂了那些胆小鼠辈的心意,他们不过暗自怨言了几声,再不敢与皇帝争说。

他们这一行三四十人,其中大半都是前朝臣卿,后室妃嫔混在其内,不过屈指可数。

彼时叶内侍承皇帝口敕传入正阳宫时,皇后与四位主宫娘娘危坐于正殿,面上都是凛然的沉稳决绝,想来是早已听得了此事。

急急宣完旨意,叶内侍便要上前去搀扶皇后娘娘,却遭她拂了拂衣袖甩开了手,而后便清明地告知他,自己誓与禁城共存亡。

余下四位娘娘自也是这般念头,当下殿内并未有一人挪动半步。

皇后仁德宽厚,向来礼待宫人,这许多年叶内侍自也受过她不少恩典,眼下这般死生之际,也是存着私心,他便又好言苦口劝说了几句,却怎料皇后依旧毫无动摇,只谢了叶内侍为自己的打算,而后便命廖姑姑将他请了出去。

“本宫便坐在这正阳宫内,看那些叛贼能搅出什么动静来。”

“叶内侍快些回去罢,别误了陛下及列位臣卿的事。”这是皇后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皇帝独坐于一块磐石之上,抬目望向天穹,是一片绵延无尽的青灰颜色,两三片厚厚的乌云压下,气压低沉间好似直要将这天地都压倒下去。

简是之缓步走至皇帝身侧,未落下一言,只与他一同扬起了头。

半晌后,忽有狂风骤起,一阵紧着一阵猛烈而过,将他们四周掩映的枯草灰木都卷得折了腰。

皇帝方敛下眸子,低低叹息一声:“要落雪了。”

简是之亦收回眸光,应了一声:“今年的头一场雪,落得倒不是时候。”

上百年来大梁人都偏信“瑞雪兆丰年”这样的言辞,故而新年伊始的第一场雪都会备受关注,每至这时,宫内都会燃起琉璃灯盏,宫人们折下梅枝插在发髻一侧,免了一应繁复礼节,同主子欢闹到一处去。

再观今时,却是满眼的破败与死气。

“可有些事情,不总会恰合时宜的。”

皇帝忽而感叹了一句,却令简是之不由吓了一跳,他印象中的那位至尊天子,可断不会有如此情绪之言。

皇帝站起身,忽而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低低喃喃道:“你历事尚少,遇事急躁,又处事骄纵,是该跟着你那二哥好生学学了……”

简是之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瞧见简昀之孤自倚靠在一棵枯木树干上,闭目静修。

但他不懂皇帝对自己说的这番话是何用意,他向来志不在朝堂,又无承位之责,这历历江山,自有人镇守便好。

皇帝亦是知晓他的,这十九年来他得过且过,他便也默许了,但如今世事莫测,他所能托付的,也怕是只有这个仗剑走马的意气少年了。

皇帝搭在他肩上的手忽而收紧,握住之处随即传来一阵痛楚,接着便听得皇帝轻叹道:“你的肩啊,太单薄,如何托得起这万里河山、千万臣民啊?”

话毕,皇帝松了手,兀自走远,只留得简是之一人怔愣于原处,他自认为是最懂揣摩圣人心思的,可如今,他竟连皇帝这话中的意味,是失望,是怨怒,是鞭策,亦或是旁的什么,都听不出。

正兀自愁思间,却有一人走了过来,开口便是:“齐王殿下紧蹙眉心,是有何愁苦吗?”

简是之闻言抬眸,却见是苏溢,当即更沉了面色,正是他此刻最最不愿见到之人。

他极力举荐往去江宁一事,满口的忧君之言,但他又怎么看不出,他良人面孔下的蛇鼠心肠。

见简是之不搭话,苏溢却半点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甚至唇边挂上了点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又道:“臣顾看了一周,也没寻着江大人,怎么,江大人没有一同随往?”

不知为何,从苏溢口中道出的“江大人”这三个字顿时引起简是之无尽厌恶,他当即更寒了面色,冷声道:“无需苏大人挂心。”

苏溢拿江稚鱼引起话头,便是知晓提及此事时简是之不会再默然不语,引得他开口后,苏溢便又接道:“既都是一朝同僚,臣又算得是他的长辈,免不了要询问几句的。”

简是之冷嗤一声:“长辈?江大人乃亭序候嫡子,日后定要承袭候位的,苏大人这亲戚,怕是攀错了。”

苏溢自也不恼,反而轻轻笑笑:“也是了,便是江大人没有小侯爷这么一层身份,单凭着与王爷的这般关系,臣也是高攀不起的。”

他这话里有话,简是之自然听得出。

苏溢又道:“独留江大人一人在禁中,王爷倒也放心?他可是刚受了箭伤。”

简是之压住心内的情绪,面不改色道:“那是她的抉择,苏大人还是同本王一样,先顾好自己,到了江宁再等着江大人也不迟。”

苏溢展颜兀自笑了笑,忽而却变了脸色,眸子里蒙上一层阴鸷,幽幽道:“只是怕,王爷等不到江大人,更到不了江宁了……”

他这话轻轻飘飘的,却如一把利剑顿时刺入简是之心口,惹得他顿时心跳一顿,他猛然逼视着苏溢,惊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却见苏溢阴沉着勾了勾唇:“别急啊齐王殿下,您马上便知晓了……”

下一瞬,他便举起双手,重重拍了三下。

几乎是同时,两侧枯木林中霎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盔甲刀剑的声音,正正由远及近,满带着无比的弑杀气息。

“苏溢,你竟要谋反!”简是之陡然明白了什么,旋即惊怒道,同时赶忙奔去皇帝身边,眼神一瞬不瞬紧盯着四周。

苏溢对于简是之的话语全然承认,当下只更加深了脸上的笑意,紧接着四周无数军士携剑而来,即刻便与那一队朝廷禁军交战起来。

事出紧急,简是之也无暇顾及旁的,只紧紧围在皇帝身边,将接续而来的叛军一击毙命。

他发觉那些叛军不是中原长相,便暗想该是西境人,既是如此,那陈将军所说的反叛之人便是苏溢无疑。

他急急提议要弃都城而南下,想来弑君之事是早有预谋。

堂堂正一品内阁首辅,贵极人臣、无边恩荣,却终究还是被利欲蒙了眼,动了邪心。

眼瞧着四周叛军越来越多,陈将军领的那一队人似要招架不住,有几个冲过防线,便直冲到了皇帝面前。

简是之手无兵刃,只能以手臂接过他们不断劈下的刀刃,一面搏斗,一面将皇帝死死护在身后。

余下文臣可便没那么幸运,面对勇猛敌军毫无还手之力,一失了禁军的围护,便当即被取了性命。

看来叛军的目标不只是皇帝,苏溢是要眼下的所有人,都葬身于此。

不过多少时候,朝廷禁军便已损失大半,输局似已落定。

一道寒光利刃将将便要在简昀之面前劈下时,忽有一道身影闪了过来,那想象之中的夺命痛楚没有传来,他抬眼一瞧,是冯知棠结结实实挡在了他身前,替他挨下了那直要取他性命的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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