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75)

作者:木白苏 阅读记录

简是之心内担忧之意渐盛, 就道:“可陛下……”

皇帝知晓他要说什么, 摆了摆手止了他的话, 盯着面前的烛台看了一会儿, 幽幽说道:“有些事情是在其位者不得不做的, 朕亦同你说过, 一朝人有一朝人各自的命数, 到了朕这里,就是朕的命,得认。”

皇帝躬身向前拍了拍他的肩,展颜一笑道:“你且放心吧,别看朕年岁大了,却也是提得起刀,拉得起弓的,若是现在好好比试一场,你定然是朕的手下败将。”

听皇帝如此说来,简是之也稍稍放下了心来,或者说,他这颗心悬着也是无用,天子已然决定下来的事情,又有谁能更改,眼下怕是西征的一切事宜都已拟好了旨意送去江稚鱼那里了。

皇帝又将目光投到简明之身上,他孤自跪在那里,头低低垂着,刚才的言辞是铁了心的要随同出征。

皇帝没有即刻应允他,私心里也是实在不愿他一道去冒这个险。

做个逍遥王爷自在一生,是他对于他的期盼,一个父亲对于孩子的期盼。

简明之却扬起头,正对上皇帝幽暗的眼眸,坚决道:“恳请陛下恩准,许臣一同前往。”

皇帝仍旧没张口,心里还是不肯答应的。

简明之起了身,换到皇帝脚边跪坐下,声音里也带了微微的叹息:“爹,已是许多年了,儿子一直尊称您陛下,也一直不敢僭越,困在太子那层身份里甚久,竟好似将父子之间的情分都疏远了……”

他的眼里似有泪水涌了上来,继续道:“爹您从前常说,我们皇家,是先君臣而后父子,但儿子心里想的却是,若无父子,哪里来的君臣?儿子定然先是您的孩子,而后才是陛下以及大梁的臣子。”

他一字一句,皆如肺腑之言,皇帝听了也心生动容,他膝下三子,往日里虽是最偏宠简是之,但心里最觉对之不起的便是他这长子。

因着嫡长子这个身份,简明之刚生下来时便注定了是皇太子,因而也就注定了对于他的一切要求都要更加严苛。

少时他背不下书,要打,他习武练剑不敌旁人,更是要罚。

深冬腊月里罚他长跪在雪地里背书,让一个父亲于心何忍,但他却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不单单是他的父亲,更是这一国的君主,全天下百姓的君父,对他的纵容便是弃天下百姓不顾,他只能对他严厉一些,再严厉一些。

由是这么多年,简明之心底里对于自己,是畏惧多于敬重的,皇帝都知晓。

听了这么多年“陛下”,他这一声“爹”突然叫出来,一下就好像在他心中的坚冰上凿开了一个口子。

简明之抹了一下泪,哽咽着声音接着道:“爹罢了我的太子之位,我承认是心中不服的,但沉下心思去想,也明了我卓识政绩不如人,故而儿子现下也再不奢求什么高位,幸好儿子尚有一身武力可以施展,爹若定要亲自率兵西征,就恳请爹给儿子一个认错尽孝的机会,儿子什么都不求,只愿做爹身边一小卒,为爹牵战马,背箭袋,到时战场刀剑无眼,儿子能拦在爹的身前,已是今生幸事了。”

话毕,简明之已是涕泗横流,滚烫的泪珠一串串滑落下来,有几滴便落在了皇帝手背上。

皇帝眼尾也染红了,定定瞧着他,眉宇之间是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或是感动,或是愧疚,或是父对子的垂爱。

末了,皇帝终于软了心,轻轻点头:“若你执意要去,朕也只好应了你,但要将话说在前头,此番朕亲征,大不同于往前,西境敌军势力不容小觑,朕已命太子全权代理朝政,便是做好了迎接一切后果的打算,你若是……”

皇帝仍旧是不舍他犯险的,但简明之心如磐石已定,当下便一头磕在了地上,抢过了话:“臣为陛下,为大梁,死而无憾。”

皇帝收回目光,又是微不可察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半边脸都掩没在了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你呢,你来找朕,有何事?”良久后,皇帝微扬起下颌指了一下简是之,声音中添了几分沧桑喑哑。

方才静观完皇帝与简明之的对话后,现下话头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时,简是之竟一下哑了言,最后只动了动喉咙,“请命去江宁”这五个字,竟说不出半个,只深垂着头:“臣无事。”

皇帝并未再追问下去,而是转头对简明之道:“你且先行回宫休整吧,出征在即,朕也要好生准备准备。”

简明之施礼告退,简是之抬眸瞧了瞧,只觉皇帝眼下满面疲态,已是乏了,便也施了一礼:“那臣也退下了。”

却在他转身欲走时,皇帝忽而开口,声音沙哑至极:“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简是之猛然顿住脚步,就听皇帝又道:“你生在皇家,似比平常人多出许多条路来走,你长到这么大了,自有你的运数和活法,朕不强迫你,也望你观天下局势,再观你心后,谨慎定夺。”

皇帝自龙椅上起身,缓步走至他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且记得,时势造人,人亦造时势。”

话毕,便转过身,自偏门而出了。

只余简是之一人孤自怔在原地,耳边不断地一遍遍回响那句“时势造人,人亦造时势”,一瞬间却好似周身血液都凝滞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去的王府,一入了寝殿,便直直仰倒在了卧榻上。

江稚鱼见他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倒是吓了一跳,心里疑惑着便坐到榻边问他:“你怎么了?怎的出去一趟竟连魂都丢了去?”

简是之将目光从幕帘移到她脸上,眸底将将有了些鲜活的光亮,却没有立即答她的话,而是转问道:“陛下要亲征一事,你可知晓了?”

听闻这话,江稚鱼也一下肃起来了神色,蹙眉颔首:“先才刚刚送来的令旨,现下阖宫上下都该传遍了。”

话毕,又是一阵沉默。

江稚鱼思忖着他方才面色,已将他往去垂拱殿所为之事与在那遭遇猜了八九分,眼下以心度心,又如何不知他感受。

她将手轻轻搭在他手背,温言道:“我想我大抵是明白你的,你虽镇日无忧玩乐,但心底里又如何未装得这方山河,你有自己的定夺,也且放心,无论你做出怎样的抉择,我定会陪着你。”

简是之抬眸与她对视,眸子里似蒙了一层浅浅的水汽,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得太急太快,叫他已然掌握好的所有,在一瞬之间轰然坍塌。

从垂拱殿回齐王宫这一路似耗尽了他此生的力气,他心内疲累万分,喑哑着说道:“芝芝,你会不会觉得我懦弱?可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我原想着能与你如平常夫妻般平淡一生已是最好,可我偏却放弃了,而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又无从知晓。”

他此刻的无力与慌张,江稚鱼看进眼里,亦映入心内。

从来看客心,方能得清明观。

江稚鱼搭着他的手转而握住了他掌心,与他四目相触沉声道:“你真正想要,是边境安宁,是百姓安居,是大梁千百年的太平鼎盛。”

这话一下刺入简是之心中,他从未想过,要将自己与大梁兴衰这一万分重大的事宜联系在一起,可如今当真给了他机会抛下一切时,他又选择了转身离去。

他想承认,他是一个矛盾的人,更是一介胆小又懦弱之辈。

“王爷,随陛下出征吧,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江稚鱼缓缓说出这一句,惹得简是之周身一震,望进她眼眸里那一抹决绝的坚定时,他竟忽而松了一口气,似心中无数缠乱荆棘皆被砍断一般,生出一种莫名的畅意。

回望向她,他亦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景元七年三月十八,大雪,大梁皇帝简信率兵亲征西境,与西境大军正面抗衡。

军营里,江稚鱼在桌案前垂首瞧着西境全部的地图沉思,不时提笔在上标注一些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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