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臣(85)

作者:木白苏 阅读记录

那一夜,简是之与简昀之在垂拱殿冰凉的地上坐了一整夜,烛火燃尽了便是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见不到一丝光亮,更找不到半点出路。

一整晚,简是之熬干了心血,如风中残烛,而简昀之,白了头。

天色将亮之时,简是之双手撑着地勉强站起,走至简昀之身边,就如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轻轻拍了他的肩,更如曾经许多次先皇对他做过的那样。

他咽了咽已然干涩如刀割的喉咙,才令自己得以发出声音:“为了大梁的百姓,这场仗不能再打了。”

简昀之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吸入一口气,颓然道:“我知晓的。”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西境开出的条件虽然过分,但他们根本没能力拒绝,而这一晚,不过是在一遍接着一遍劝说自己,接受它。

两相沉默良久,简是之忽而舒展了眉目,语气似也活泛了些,缓缓道:“牺牲女人保卫家国这事,我实在做不出,左右西境不过是要个牢固的保障……那便送我去吧,我去做那个质子。”

听他说完这话,简昀之猛然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干动了动嘴,却实在说不出任何话来。

简是之勉力硬挤出一个笑,道:“这是目下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我是当朝唯一的亲王,送我去做质子,定然比旁人更令西境放心,况且我一个人大男人,比起皇室那些娇嫩的女子,更能承受境外的风霜,于你我而言,也更能安心。”

简昀之即刻驳他:“是你安心,朕如何能够?西境仇视朝廷已久,你若去做质子,屈辱摧残自然少不了,甚至……连自身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所以我更要去!”简是之接道:“以我一人性命换那些女子的命,岂不是很值得?”

简昀之一时哑言,眸底不受控制地蓄满了泪珠,叹息了许久,才又缓缓开口道:“你若是走了,王妃怎么办?你还不知道吧,你又要做爹爹了……”

这话就如一把尖锥般猛然扎进简是之的心口,这还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知道江稚鱼有孕的消息,想来她是为免他担忧,于是并着齐王宫的人一起瞒了他。

江稚鱼向来是他不可触碰的软肋,舍不得,自然是舍不得的,想念,自然也是会想念的……

“你要知道,这一走,别说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许是一生都回不来的。”简昀之将一切后果剖开来,说给他。

简是之仰天长叹一声,末了,道:“我只是怕我会恨自己,恨自己的畏缩胆小,卑微乞讨而来的日子,我如何能过得心安理得,大抵是从前逃避的时候太多了,如今该还债了。”

“陛下,我心意已决,请您下旨吧。”

话毕,他推开殿门,外面已然天光大亮,他一身白色长衫,披散着乱发,赤脚便步入了烟云里。

第71章 、初雪降临

景元十一年的寒冬似比往时来得更早些, 不过十月末,天地间便是冰寒一片。

江稚鱼已有孕数月, 虽再不像初次怀孕那般折腾, 但夜里总是睡得不甚安稳。

早起披了外衫下榻,身旁人已不在,江稚鱼沉了沉眼眸, 近日简是之总是早出晚归,她不常见他,心中虽隐隐有些阴沉, 却也是无方。

淡竹熬了养胎安神的汤药, 江稚鱼喝过后, 走至窗边玉案前落座,殿内静默一片, 不时有呼啸的风声击打窗扇的声响。

外头阴雾灰蒙, 屋里并未点灯, 淡竹抱着空空的药碗立在一旁,只隐隐能瞧见江稚鱼侧脸瘦削的线条。

简是之请命去西境做质子一事已是拟旨下诏,成了定论了, 而这之后连着数日,不单是江稚鱼,王宫里的宫人们, 连同淡竹和朝贵都再未见过他。

他或许是在逃避,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江稚鱼, 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抛妻弃子”。

而这几日, 江稚鱼也并未差人寻过他, 甚至对于这事, 她也从未与人商讨过, 便好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淡竹常常觉得,王妃心底里是生气的,与王爷斗气也是可以理解,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王爷怎能不与王妃商量一下便一意孤行,就连她一个外人瞧了,都深以为王爷此举是对王妃与小郡主的不负责。

江稚鱼在窗边呆坐了一会儿,听得窗外声音越发大了,为免她受凉,淡竹本想搀她到榻边坐着,却不想还不待她开口,江稚鱼略略起身抬手,便直接将窗子大推了开。

外间的寒风径直扑入,吹得床边帐幔都飘荡了几下,随之而至的还有星星点点的银白色。

江稚鱼将半边身子探了出去,伸出掌心便接到了一枚小小的雪花,触之即融。

“淡竹,下雪了。”她沉沉缓缓道出这一句。

淡竹立马接道:“是啊王妃,是初雪,这是好意头。”

接着有六七片飞花落入她掌心时,朝贵急急忙忙从外面跑了进来,也不顾鞋靴底沾着的泥泞雪水,直愣愣冲入内间便急道:“王妃,王爷他……他……”

许是因为这一路太急,嗓子里呛了风,他话都说不顺畅,于是更是急得冒出了汗珠。

瞧他这模样,淡竹的心都连着被提了起来,忙问道:“王爷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朝贵连喘了几口粗气,声音里却有了些些颤抖,道:“王爷……王爷走了……”

“奴方才瞧见的,有一支军队护送王爷正往宫门而去,陛下与皇后娘娘在城楼相送。”

这话说完,淡竹即刻便转过头去瞧江稚鱼的神情,心里更是如打鼓般紧张慌乱。

简是之走了,不辞而别。

淡竹实在怕江稚鱼怀着身孕出什么岔子,下意识担忧地唤了一声:“王妃……”

江稚鱼这才从方才一瞬间的怔愣中回过神,面上却没显出什么波动,只是淡淡地望了窗外一眼,随后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包裹,拆开后里面是一件厚重的棉衣。

她将棉衣交给朝贵,道:“西境苦寒,也不知他带去的衣服能否御寒,这件棉衣我又多加了几层棉,你此刻去,若是赶得上,便交到他手里,若赶不上……也便算了。”

朝贵鼻子一阵酸楚,也不敢耽搁,迈出殿门拔腿就跑了出去。

淡竹心底也泛出苦涩,她才知晓王妃并非与王爷怄气,这几日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原是时时在担忧王爷,将那本就足够厚重的棉衣补了一遍又一遍。

淡竹实在没忍住,道:“王妃,您要不要去送送……”

“不了。”江稚鱼轻声打断她,转而将那窗子轻轻关上,方才还勉强透进来的一丝光亮此刻又都消散了,四下里又恢复了一片深幽。

“你出去吧,我乏了。”

江稚鱼走回床榻边,又躺了回去,将身子都隐入了黑暗里。

淡竹出去后,殿内又陷入了深沉的寂静,听得外面有折枝般的噼啪音,许是雪下得更大了。

江稚鱼轻合上眼,便不由得忆起了从前先皇的猝然离世,先皇后难以逃避的宿命,以及简明之那血淋淋的退场。

那都曾是简是之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而他们的离去却都是如此的猛烈与猝不及防,叫人每每想起,都当做是一场避无可避的灾难。

是以他向来是不善于告别的,江稚鱼深深知道。

“离别”二字于他而言,本身就是罪孽的杀戮。

江稚鱼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个日子,景元十一年的十月二十,初雪这一日,是他们夫妻分别的日子。

军队在雪天里一路向西而行,越往西北而去,便越觉冬日的冷冽与残酷,最后到了西境的都城,将简是之交到西境王的手里,他们便连忙返回上京了。

而简是之就好像是一件物品,在往后的年月里,注定要承受仇家非人般的对待。

西境王拓拔长宇的待客之道果真高明,为简是之准备的卧房不过是一间四面漏风的草屋,而他带来的御寒之物,包括临别时朝贵急着送来的那件棉衣,都被西境人当着他的面扯碎了。在这深寒严冬里,他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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