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牧本是因为江祝的激将法而勃然大怒，暗地告诉自己不要相信江祝的每一句话，可偏偏每个字都听得无比清楚。听到这里，他想反驳一句“鬼话连篇”，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

江祝似是猜到黎牧的想法，轻笑一声，“是啊……明清根本就不是黎黎。”

“放肆！”黎牧怒吼，目眦欲裂，“你说谎！”

“我说没说谎，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江祝反唇相讥，若是黎牧能来看她的脸，必定能看清她所有的轻蔑和怜悯。

“不可能……不可能！”

黎牧双手扣入发中，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吼声，宛如失了幼崽的成年妖兽，在孩儿尸骨旁撕心裂肺地悲鸣。

江祝一定在骗他！

“她是黎黎，她就是黎黎！”黎牧摇摇欲坠，拂袖嘶吼，“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看不出她和小黎半分不同，一样不听我的话，一样蠢得天真！那年生辰我送她一柄未开刃的匕首，她收下了，欢喜得很！小黎就想要，她想要，我没有给，现在我给了，她喜欢，她就是小黎——！！！”

江祝也吼：“可她就不是！你知道谁才是黎黎吗？明清，和黎黎，除了脸一样，哪里都不一样！黎黎是谁？黎黎是你在夺舍江岫时候每天围着你团团转的女孩儿，是江岫的女儿，是你亲手杀死的女孩儿！！！”

“……什么？”

黎牧整个人呆滞了一瞬，而后暴怒，“你说什么？！！！”

黎牧的情绪不稳，连整个流转之阵的运转都变得不易稳控。地宫开始摇晃，碎石不断落下，叶纭纭和白云枝撑开屏障，护着一众人等。

秦望一向眼高于顶，眼下也说不出什么了。他无意中落入这个贼窝，却仿佛窥探了一个人的一生。

身上的束缚一轻，江祝略不清醒的头脑有些茫然，下一秒就被黎牧狠狠摔在地上，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摁在还在淌血的琵琶骨上。

“江姨！！！”

“别他妈动！再动我就立刻掐死她！”

江祝摔得头晕眼花，听到这话反而清醒了，呸了一声，“来啊！有本事你就弄死我！你就是现在掐死我，杀了黎黎的依然是你！”

流转之阵依旧在两人之间运转灵力，但由于方位变动，此刻灵力冲撞着经脉开始疼痛。于江祝而言，那些灵力四处游走，甚至还会倒流回来，但大抵因为灵枢体质她并没有完全糊涂。

可黎牧却容易失去理智。

她直视着黎牧喷火的眼睛，一字一句当刀子毫不留情地戳进去。

“多可笑啊黎牧，你连自己妹妹都不清楚，还敢对着我吠！你们兄妹两个，生为天道极善相和极恶相，原本安稳一生就能让逆旅族被压迫的命运重写，可惜碰上了唐无昧，一个两个都活不下来！你当你为何没魂飞魄散？因为你是天道的一部分，否则岂能容你苟延残喘至今！前世我欠黎黎一条命，你性情凶恶，终成大患，我本是为报恩才走一遭，黎黎不想连累我，所以才投身于江祝身上！”

江祝双手抓住黎牧的小臂，用力拧着，“真正的江祝胎死腹中，你最先见到的，就是黎黎！你知道黎黎跟着你多长时间吗？从你死后她就一直跟着，你做的事情她没有一件不知道，就这样她还想拉你一把！可惜啊黎牧，骨肉血脉亲情比不上一张脸，那个江祝和黎黎那么像，你却一点也认不出来！偏偏明清只长了这么一张脸，就让你记挂上了铁马冰河。你猜明清是不是毁了自己那张脸的心都有？！”

黎牧走了走火入魔的态势，江祝费尽全力把黎牧掀开，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可依旧不肯低头，偏要把刀往黎牧的肺管子里捅，越深越疼越好。

“亲人就在你面前，那么多年，你却把她当工具。你猜当黎黎知道你根本没有认出她，只是利用她的时候，她有多绝望？！”

黎牧脑海里盘桓着杀了江祝的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去想当初的景象。

那个围着他转的小丫头，对他比对娘都亲的小丫头，但凡有人说他坏话都气得边哭边打架的小丫头……

和黎黎真的好像啊。

“纭纭。”江潇手背一凉，却见叶纭纭泪如泉涌，而她本人丝毫不知，顿时慌神，“纭纭？你怎么哭了？”

“啊？我我哭了？”叶纭纭一抹脸，果然是一手的眼泪， “我，我不知道啊……可是我好难过，这个故事……我听来一点也不舒服。”

连千帆已经在抽噎了，“我感觉那个黎黎好惨啊，亲哥哥都认不出她，还要被利用，最后被杀。我要是她，我一定早就死心了。”

江祎悚然，秦望一惊，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连千帆这话果然刺激到了黎牧，他惊恐地看见黎牧缓缓投过来的眼神疯狂偏执，在那暴虐的灵流中，像极了最凶恶的野兽。

江祝：“黎黎死的时候，你说你要复活黎黎，你要创一个逆旅族的太平盛世，你要让黎黎看见无人再敢欺辱逆旅族。你做到了吗？黎牧？”

她咧了咧嘴，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石台，微微仰头，斜睨着黎牧，“你认不出亲妹妹，将太平世间搅成一锅脏水……你原本只是想让黎黎活着，可你连复活谁都分不清。黎牧，你的初心还在吗？你现在想要什么？你想要黎黎活着，还是想要无上的力量去做你的乱世之王！”

想到黎黎，江祝心头涌上难言的悲怆，那些心疼卷土重来，将她压得喘不上气。

“她是极善相，她为了其他与她毫不相干，甚至有可能置她于死地的生灵，想要阻止你。她再次遇见你有多欢喜，你杀她的时候就有多绝望！黎牧，你想复活她，你还认得她吗？你想让逆旅无人敢欺辱，这么多年，你可曾认出过一个逆旅吗！你的庇护呢？你的决心呢？这么多年，你的热血早就冷透了吧，自以为是，其实薄情寡义、自私虚伪、心狠手辣，哪一个不是你！！！”

“啊啊啊啊啊——！！！”

地宫里充斥着绝望的悲鸣。黎牧明知道自己一个字都不想听，却还要忍不住听下去。听得越多，黎黎的形象就越明显，越深刻，最后变成一个他刻骨铭心，却白首如新的形象。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他怎么不回头看一看，怎么不去想想？

他把对妹妹的爱耗费在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身上，他的手沾满了亲妹妹的血！

逆旅，逆旅。

“你孤身一人，认不出自己的族人，可知道你的族人现在还可能是某个拍卖会的拍品！可你认不出。黎牧，你早就形单影只，早就被抛弃了！”

他真的是孤家寡人，是红尘逆旅，无人作陪。

江祝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脑内挥之不去，每一个字都挖骨噬心。她知道说什么能刺激黎牧，也知道黎牧就算不想听也会一字不差地听进去。她也知道怎样能让黎牧走火入魔。

越危险，越能火中取栗。若是安安稳稳让黎牧夺走她所有的力量，那时才是真的求告无门。

江祝浑身哪一处都在痛，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发烧了，眼前迷蒙一片，对黎牧依旧不依不饶，“……我就是在刺激你，我就是在讽刺你。你不想听的东西，我全都告诉你。”

如她所想，黎牧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在整个大阵里唯二的生命里，江祝自然而然成了他想要杀死的目标。

地宫不稳，除了逐渐崩塌而落下的碎石，众人还听到了再清晰不过的鬼泣之声。江潇等人生出非常不好的预感，而下一秒自他们曾走过的入口，涌出了无数漆黑的影子，每个影子都有两只血红的眼睛，闪烁着不祥的光亮。它们挤在一起，奇形怪状，竟如一团随意揉捏而成的怪物，依稀可见每个影子扭曲的人脸。

叶纭纭猛地打了个哆嗦，“我们听见的不是假的……这里真的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