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151)
架子灯映着他的身影,他一半的脸没在黑暗中。
“从前你阿姊问过我,好似你姊夫也问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走投无路,倒被你个小女郎逼问。”凌赫肩上的雪化成水,濡湿了一团。
他抬起疲惫的眉眼看向年轻稚嫩的阿鸾,仿佛看到廿年前年华正好的两个妹妹,嘴角甚至挂了丝笑意,却仍不愿将这三十余年的苦痛轻易道出。
沉默半晌,他只说道:“既然药你已收下,做与不做皆由你。提醒你一句,先前是孙淳要我带你回宫,你好生想想。”
“孙淳”二字令阿鸾心中再起波澜,他必定会拿旧事威胁自己为他所用,如何令她不恨?她似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人人都想分食,图色也好,谋权也罢,都是看准了她孱弱无力、难以反抗。
待他起身离开,阿鸾关上门,慢慢将那巾帕裹着的纸包展开,凝望着它出神。夜深风急,一根松枝禁不住积雪,断裂坠落,无声没入及踝的雪中。
沈钦得知皇帝私自离宫后怒不可遏,将手边的青瓷鸡首壶掷在地上:“果然是个扶不起来的!”
他原以为经太后言语一激,皇帝昏了头,会赏给林家高官厚禄、封她做一等夫人作为补偿,必惹得士族不满,届时再抖搂出孙淳是背后之人,借众怒来打压他。
谁知皇帝还当自己是钟情赤心的小郎君,心血来潮竟抛下有孕的皇后赶往莱阳府亲迎林翎!
他咬牙切齿
,问沈后派来的翠蝉:“殿下身子可还好?让她切莫为那混账伤怀气恼,保重身体最要紧。”
“回中书令,殿下并未烦忧,命奴带来两句话。”
沈钦挥挥手,连独子沈权也一道遣开。
“孙淳奸佞,常伴君侧,日久必酿祸患。不若趁此良机,除仆囚主。”
沈钦一脸惊愕,满头燥汗化作涔涔冷汗。
聂檀掀起四月宫变后他们沈家屈居人下,沈钦曾想过有朝一日握得兵权,也可翻云覆雨、移天易日。
如今这机会真到了眼前,他反倒有些心惊。
一来,只要扳倒孙淳,凭借女儿的聪颖,储位自是掌中之物,不必行此险招。
二来,女儿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狠绝,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
不过,此事倒不难。
主上为避人耳目,只带了常备营的两百右卫北上,半途截住轻而易举。
孙淳更是好说。唐家因嘉王这个郎婿受了不少连累,其中孙淳挑拨离间的功劳可不小,冗从仆射唐峦定然唯命是从。
到时将皇帝囚在别院之中,对外只称重病,至于新主……正在自家女儿的腹中。届时女儿垂帘,自己这外祖坐上丞相之位替外孙主理政务,待其长成再还政。
沈钦定下心神,同翠蝉说:“告知殿下,此事由我来安排。为求稳妥,我再寻几个与殿下相近日子生产的妇人,她安心等着做太后。”
第八十二章 陡然生变
(八十二)陡然生变
天刚蒙蒙亮,凌赫被冲进房门的数名右卫架去了主上房中,待见到坐在一旁垂首的林翎和桌上那包毒药粉,他压下满腹疑惑,缄口不言。
林翎见他被压着跪下,指着毒药粉说道:“陛下,中郎将昨夜来我房中,胁迫我以此毒加害陛下。”
“人赃俱获,凌赫你还有何话说?”
凌赫垂着头,仍是一言不发,他不知这小女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是通过出卖自己将孙淳拉下水?
“如此便是默认,拖远些处理了。”皇帝示意道。阿鸾既肯举发凌赫,想来心中仍有自己,昨夜不过是骤然重逢,她心绪一时难以转圜。
这数年的情义她终究还是记得,令他颇为感怀。
眼下他只想赶紧将凌赫收拾了,好与阿鸾再续前缘。
阿鸾却抬手拦住右卫:“陛下,他毕竟是四品虎贲中郎将,若是未经审讯画押、草草处置,来日有人斥我诬告,我亦难自辩。”
“有寡人在,怎会有人敢冤你?”
阿鸾抬起眼,略带哀怨地看着他,似在诉说这半年的遭遇。
他自知理亏,只好应道:“好,便依你所言。将凌赫带下去好生看管,待回京押往廷尉审讯。这毒药也一道收好送去!”
凌赫再次被架起,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不动声音的林翎,他不信昨夜聪敏之人,今晨会蠢笨到自绝后路。
皇帝怒斥:“悖逆竖子!来人,将他眼睛剜了去!”
阿鸾只
觉好笑,得知凌赫要鸩害自己性命时尚不见他如此激愤,唯有装模作样时如此用心。
“陛下——”她嗔道,“妾并非三岁小儿,叫他瞪上一眼便要啼哭不止。到时血肉模糊地送去廷尉,传扬出去还当是陛下为了妾才对其施以酷刑,妾可再担不起‘狐媚惑主’的名声了。”
这话又戳到皇帝心坎里,先是听她自称“妾”喜不自胜,又闻“狐媚惑主”一词难堪歉疚,哪里还管什么凌赫,只想立时将所有人撵出去,揽着她好生劝慰。
凌赫松了一口气,她两次出言维护拖延,想来是留有后手。
门被关上,阿鸾起身行礼:“妾也先行告退,清早扰了陛下好眠,请陛下恕罪。”
他怎会舍得让她走,开口挽留:“不妨先陪寡人用过早膳。”
府衙中的婢子捧来各色盘盏,皇帝口中一刻不停,絮絮诉说相思之苦,阿鸾默默听着,时不时颔首微笑。
待婢子们都退了出去,阿鸾问道:“怎的无人替陛下试菜?方才刚闹出了鸩毒之事……”
“出来得匆忙,没带仆婢。此处只有你与寡人二人,毒药也已收了下去,没得顾忌那么多。从前在霁云宫里,没下过厨的你煮汤药都能将寡人救活,难道眼下喝一碗你盛的粥还不成?”
阿鸾应景地笑了笑,心中忆起旧事却是苦涩难当,悔恨交加。
她站起身为他盛粥布菜,他又念起她做女官时照顾自己起居的事来,
阿鸾含笑听着,在他动筷之前,主动将每一样都尝了尝。
“陛下可安心用膳。”
他静静凝望着她,忽地有些心酸:“阿鸾,这些年来唯有你是用心待我。过去是我糊涂,今后必定好生呵护你周全。”
或许是身在宫外,没有来往服侍的宫人,二人比邻而坐,似是回到少年时,他不再是“孤家寡人”。
“妾信陛下。”阿鸾冲着他莞尔一笑,“陛下用膳吧。”
他从未觉得宫外的普通饭食也如此可口,细嚼慢咽着阿鸾亲手给自己添的菜,他决心要给她高位,令她安心无忧。
他咽下最后一口,说道:“阿鸾,我记得你家阿姊与嘉王妃是旧友。待你回京,假托嘉王妃堂妹的身份入宫,我封你做一等的贵姬。”
他望向起身的阿鸾,想着今后怜我怜卿、白头相守。
阿鸾轻声道:“都依陛下。陛下怜妾孤身在京,为妾找了安陵唐家这等显赫的娘家,妾以茶代酒,谢过陛下。”
她转过身去后面的案上倒茶,而他听了这番善解人意的话低着头笑,眉眼温柔。
阿鸾端来两杯茶坐回桌前。
“这是陛下的。”她笑盈盈地递了一杯过去,说罢举起了自己这杯,杯口微微向他倾斜,“愿与陛下恩爱不疑,平顺和乐。”
笑靥如花,甘言美语,令他如醉如痴,他毫不犹豫地饮尽杯中茶,将杯底示于她,如同他将心意双手捧出一般。
阿鸾见此笑得越发娇媚可人
,一双星眸光辉夺目,似是心中苦怨一扫而空。
守在门外的右卫突然听见杯盏被扫落在地上,正犹豫要不要冲进去,门就被打开了。
阿鸾冲了出来,泪眼盈盈,急切地说道:“陛下中毒了,你们两个快去寻医师!剩下的随我去讯问凌赫那逆贼,必须逼问出解药来!”
有人本想提出异议拦下她,可一见她手中的令牌又将话咽了回去。方才陛下待她亲昵无间,若是自己胡言乱语得罪了贵人,恐怕性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