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乱浮沉(534)
她一掌轻易盖住整张脸,徒留不得呼吸的口唇无助颤张着,他盯着不断溢出指缝划过手背的呛泪,皱了眉:“怎么了。”
她只是咳,被汗泪沁透的下颌红欲滴血,不知是因方才的欺辱,还是因无法阻止此时来势汹汹的痛苦。
他想拉开她的手,稍微的碰触却令水泽一瞬如雨。
那一瞬,他心空难整,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相识二十余年,见她落泪五指可数,遑论耻于表现出可怜,即便在静心台作走投无路的待宰羔羊,也不曾有。
是了,他清醒想起那日听到大丧钟声时,他终于找到继续为伴的理由——他们在同一日失去父亲,理应惺惺相惜。
可她走了。
他毫无原则抛却恩仇,摒弃尊严,与她掏心窝子交托整副性命,宁做个与她厮守余生的窝囊废。
她分明另有筹划,却骗天骗人骗他会奔赴远方,她的确奔赴远方,不辞而别从此音尘悄然,留下他这个天大的笑话,还无法释怀她生死,他想不通,于是一次次骗自己,骗自己人生除了生死,其余都是擦伤,只要她还活着,他可以做到无怨无恨。
甚至踏袭千里雪,到阮都偶遇那抹似曾相识,他无法按捺地想亲近,几乎失智地打算将替代留身边,可没有,是恐哪日相见成为她齿牙间的怨怼。
她说什么,与君镜破钗分,擦肩无言相叙。
何其轻飘飘,她怎么做到的?
当接到消息,他毫不犹豫奔驰沣安郡,满脑子都在想要如何将她骂哭,要她反求诸己、愧悔无地。
若是如此,或没那么恨,即便他根本没立场恨。
可一见到那张久违得令人眼涩的脸,什么也讲不出,瘦削煞白的容颜早无曾经的艳质荣曜,寡淡似水墨冰原,一分枯草黑,九分冰河白,无趣无颜色。五年过去,唯一不变的是姿态,她没心肝,不甚怕的。
她怎么做到的?
他只想葬送对她的喜欢。
诸多恶劣情绪如被重铅强压在胸口,他与她无言再道,任她缩回一团,他在撕心裂肺的咳嗽中沉默半晌,终是觉得那只手凉得过分,于是扯来棉被给她披上。
似乎得了暖,缓下一阵,她渐渐平息下来,秦恪甫察觉门外的秦小子已在问候自家祖宗,他直挺挺站起身,临走还想起把珠链别在床柱上。
拉开门,秦小子便急如星火往内屋冲,秦恪轻易控住小胳膊,瞥见苍梧手上几处冒血的牙印,他忽然烦躁无比,剑眉压紧,发了狠打小孩屁股,飞快拎往楼下交给亲卫带走。
受制的玄甲兵卒早觉不对,连蒙带猜也搞不清楚怎么惹怒这尊大佛,仍硬着头皮问他:“你将寒指挥怎么了?”
再听见这个欺天诳地的假名,竭力克制的怒火噌地冒出烟气,秦恪指节都绷来泛青,索性着人统统押走,连自己下属也一并赶出去,合上门,又去拎来坛烧刀子在空荡荡的客堂坐,忽地盯住搁桌上的佩剑发了怔,瑞兽头角峥嵘,披金带血。
他面上无表情,只下意识回看握杯的手,旋即慢慢抹去虎口残存的少量血污,却无法抹消心底难以言喻的郁气,于是迅速砸断那截弄伤她亵渎她的怪兽。
他放酒杯深,直至酩酊人间事,直至乘酒劲令智昏,无匹的愤闷才获以释放,才迫不及待去找那罪大恶极的女人分胜负,势要她赔光八辈子的眼泪来浇灭他积攒五年的业火。
厢房内黑黢黢,早先暖意融融的两盆碳亦火星无存。
醺然的男人足下微绊,他居高临下审视良久,才发现踢到躺在地上的李绥绥,脑子不太清醒,积久养成为她鞍前马后,此时习惯性皱眉表示忧心:“怎么睡地上,冷不冷?”
接着连人带被抱回榻,又掐住她下颌一壁乱摇晃一壁问:“李绥绥,我是不是把你弄坏了……”
李绥绥涣散的意识被他生扯回两分,她浑身乏力有些发恶寒,闻见酒气胃里更是一阵不适,半天才咿唔出:“说不喝酒的……”
这话算不得责问,但提醒起秦恪饮醉原由,他没好气道:“你管不着。”
李绥绥神昏智乱,蜷抱着被子不住打寒战,的确管不着。
他便问:“抖什么……方才凉着了?”
沉默了下,他又说:“给你暖暖。”
他卸甲欺进被中,无意碰到凉津津的腿,顿了顿,指腹退到伤肿处,似是而非轻揉两下。
秦恪呼吸渐促,还象征性问了声:“疼么?”
隐约有低喃回复,他听不清,索性倾身凑近,哪料沉躯径直碾出一声呜咽。
男人耳根发麻,掌根落于胸腹,压了下,声线带笑蒙了暗哑:“便也只剩一层皮……难怪、难怪装不下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