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桦第一眼看了看对面的人，得到一句“随意都可以”的回复后，如数家珍般地报上了几道卞泽年轻时爱吃的菜。

卞泽喝茶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

两个人的神色都一如往常。

但是微妙的氛围却隐隐在室内蔓延开来，点完菜后服务员在两位客人中间扫了下，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位多半有私事要解决，于是迅速且安静地退出去了。

屋里沉默了几秒，或许是这种奇怪的无言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卞泽选择主动打破安静，重新端起了桌上的茶，看似若无其事地说道：“难为你还记得我的喜好。”

一口气吹散了表面的茶叶，他浅尝了一下，只是普通餐馆的解渴茶水而已，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滋味，于是卞泽又将茶杯放下了。

邵桦：“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师弟，你也知道我前半生一直在找你，现在又何必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呢？”

两人坐在位置算近不近，算远不远。

邵桦等对方坐好，才估摸着距离选择了这个位置，为的就是靠近的同时，不引起对方的反感。

小菜是第一个上来的。

等服务员推着小车又出去后，邵桦才将这些爽口开胃的前菜先往卞泽那边放了放，“这里的小菜都是东家自己在后厨做的，我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我们的口味也相近，想必你也会喜欢。”

卞泽闻言，却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事，竟然垂眸轻笑出了声。

他本身就温文尔雅，气质卓越。

即使年华逝去，也依旧掩盖不了身上引人注目的平静感，更不用提总是面色温和的脸上，骤然出现一抹笑容，宛如细长柳枝拂过春水，令人心神荡漾。

“……这很好笑吗？”邵桦自认几十年来见惯了大风大浪，早已经从当年那个莽撞且意气风发的大师兄，变成了成熟持重的老男人。

却也忍不住在又一次见到初恋之人时，慌乱了所有的沉稳，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两人最初的相处模式。

卞泽说：“不过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现在也都过去了，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师兄不必纠结。”

邵桦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一下过去，很快也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不禁笑了起来，“你说的是师母不在家，我们偷偷学腌菜那件是吧，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不仅没有及时完成师父布置的作业，还被回来的师娘骂了一顿。”

年轻人对未知领域总是好奇的。

师母做的腌菜很好吃，但是那些天她回娘家探望母亲去了，两个少年吃不到，便以为自己也能做出来，事后被师父发现，两人双双在小花园里，白天对着房子墙壁罚站。

不过师父有一点算漏了。

那天的阳光很温暖，两人又是彼此最好的玩伴，没了他老人家在一旁监督，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白白放了半天假。

他们在地上随便找了两块石头玩游戏，靠坐在墙边对着天空发呆打瞌睡。

房子的墙壁并不算干净，邵桦怕它弄脏了向来爱整洁的小师弟的衣服，便自作主张地坐到了地上，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来，给你靠。”

卞泽性子温润，闻言不禁噗嗤笑出声。

“这样时间长了手臂会发酸的。”

“没关系，我有两条手臂，轮着换可以给你靠一辈子！”

年轻的少年随口说出了这句话，并没有往任何别的方向想，却也因此忽略了小师弟脸上一闪而过的微红和情动。

第一百七十四章 分娩

“师兄，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想拜托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卞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邵桦呆了一下回神，但是眼睛却盯着手里的茶杯，手指的轻微颤动顺着壁沿传递到水面，向外荡开涟漪。

“什么事，你说。”他下意识地咳嗽，以掩盖心底的异样。

只听卞泽说道：“我平生只有行医一个执念，一直以来从未改变。但是现在年老力不从心起来，才发现仍有许多遗憾，要是离开人世前不能处理妥善，恐怕不能安心离开。”

邵桦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们耽误了太多的时光，但是只要卞泽有需要，他一定会尽力满足。

“如果我能帮得上忙，一定尽力帮。”

卞泽闻言轻笑，“师兄如今人脉资源应有尽有，自然是能帮得上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的徒弟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

“当然以他自己的本事，找一份能施展本领的工作，想必也不是难事。只是这孩子在山上呆久了不通人情世故，做事比较直率，希望师兄有时间能指点他一二。”

“这个不难，文滨现也在医学领域工作，对于这个他颇有心得，让这两个孩子互相扶持就是了。”邵桦说。

卞泽想了想，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而且这两个孩子又是同龄人，肯定比跟着他们更有话题。

“那就拜托师兄转告文滨多多照顾了，也是我这些年疏忽大意了，竟然忘记了自己会早先一步离世，没有为孩子们提早做打算。”

他虽有心遁世，然而孩子们多半未来还是要入世。

如果不提前熟悉这世道人情，恐怕以后还是要步入他的后尘，变得与这世间格格不入，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年他才会逐渐把山下的事交给殷信打理。

差不多聊完了正事，邵桦心里反而更加纠结了，他也有自己的话想说。

脑海里一面是过往的珍贵回忆，一面却是年轻的小师弟失望至极地告诉他，自己想要退出职场，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他的声音不经意地颤抖着，忐忑地提问道：“可是如果你身边的孩子们都走了，阿泽你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吗？不如我跟你一起上山，也好有个照应。”

重遇这么多天以来，两人想要见面都只能等待卞泽主动过来，邵桦真不敢想象，若是某一天对方再也不愿意来了，或者山上出了别的什么变故。

可能某次平淡的见面喝茶，就是最后一面了。

卞泽垂着眼眸，对于他提出这样的建议，既不惊讶也不排斥，似乎早就想到了会有这样的局面出现，他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许久都没有给出回复，好像也在思考要不要同意。

邵桦安静地等待着结果。

可是渐渐地他自己却没了信心，方才回忆过去，他才想起来记忆中对方屡次出现爱慕自己的迹象，可偏偏自己始终没有察觉到。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对方的心意，赶在和别人订婚前确认关系，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稀里糊涂，互相错过的遗憾？

就在他以为提议要被否决时，卞泽突然开口了：“你不打算回去了吗？我山上不留外人，你要是想上山，就得做好一辈子留在山上的准备。”

邵桦一愣，眼里顿时流露出光芒，大声道：“可以！如果你愿意收留我的话！”

父母离世后，又一手将文滨带大。亲眼目送他走入了医学领域，邵桦在世上便成了孑然一身，在哪里停留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

要是最后能陪伴在卞泽身边，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白头偕老，殊途同归。

卞泽轻笑：“那就等山下的事情了结了，到时候我让殷信接你上山。不过我这个人性子比较执拗，要是你在山上违反了现在答应的事，以后可不能再来了。”

“这个我自然知道。”邵桦在心里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趁着这顿饭竟然真的完成了平日的夙愿，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不能再满足了。

恰好这时正菜都端了上来。

邵桦给卞泽夹了几筷子，期间不动声色地往对方那边靠了靠，卞泽都没有拒绝，无形中默认了这份亲近。

到了这份年纪，他们都不再是随意闹脾气的年轻人了，剩下的岁月不多，那还不如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就当是完成年轻时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