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1016)

祝缨道:“咱们先过一遍,才知道有些事能不能宣扬出来叫三法司会审不是?”

二人都不敢再多问了。

祝缨将此事看得很明白,她现在给自己划了道线——我就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审案”的,更不是做“判决”的。现在的“提审”只是“查明真相”的手段之一。

她先问狱丞:“他们随身的衣物都除下来了吗?”

狱丞道:“是。”

祝缨对林、左二人道:“瞧瞧去?”

二人去看了一回物品,狱里准备了几个竹筐,一个一个的贴上了标签。有写着“鲁”字的,有写着“段”字的,为区分段氏父子,一个写着“大段”一个写着“小段”,仿佛学徒准备切葱花。

鲁王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他的马是被郑熹给没收的,现在就只有随身的东西——铠甲、衣服、佩饰、刀。

段琳很惹眼的就是软甲,段婴身上还有一只锦囊,里面放着好闻的香料。

祝缨提起软甲,道:“这个,要记好。”左丞道:“放心,一准儿能看好了。”

他们边看边说话,祝缨对左丞道:“办案嘛,得花钱,这些车马呀、人呐,都是钱。你先草拟个文书,拿来我与少卿签了名,明天一早,我就找户部要钱去。项目列细一点,灯油钱、烧炭钱、宵夜钱都得有,与祁泰把账合一合,别叫那边挑出毛病来。先把钱给大家伙儿发下去,才好干活。”这个钱是为办案的,肯定能要来。

左丞笑道:“是!”一旁听到的人也都受到了鼓舞。

祝缨又说:“先别高兴,这个案子,大家都不得闲,且有得熬夜哩!”

狱卒里已经有忍不住的了,说:“咱们都听大人的!”这位大人是真的会给好处啊!

一时群情激荡。

祝缨道:“安静。”

底下顿时收声。林赞心道:这就收买?再仔细一想,肯“收买”所有人的上官,还真没遇到过几个,这得是真金白银拿出来的。一般人还真不太会这么干。

祝缨对林赞道:“接下来咱们都得辛苦啦。”

林赞赶忙回神:“哦哦,听您的。”

祝缨先不在狱中大堂上暂审,而是问小陶:“段婴的衣服取来了吗?”

“是。”

“走。你们二位,不要进去,在外看着就好。”又指着个文吏要他做好笔录。

林、左二人默默闪到她的身后,林赞很好奇她会怎么做,就在祝缨去提犯人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又听了许多的传奇故事。有些过于玄幻,他很想仔细看一看。左丞是知道祝缨的,祝缨说什么,他也就听什么。

……——

狱卒打开了段婴监房的门,段婴穿着一身素身的里衣站在当地。监房里的光线不太好,点了一盏油灯,灯光之下显得段婴更加的好看了。许多男人过了三十岁就跟以前长得不一样了,大多数是变丑,段婴竟没有!他身形颀长,现在有四十岁了身材仍然没有变形,脸也没有变形,白面有须,目光盈盈。不愧是曾列为驸马候选的人!

段婴冷冷地看着祝缨,仍然是那句话:“我有揭发之功。”

祝缨道:“阮大将军已经对我说过了。”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虚拨了一下,小陶小心地捧着新衣服过来了。

段婴张开了胳膊,祝缨对小陶使了个眼色,小陶把衣服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几个狱卒往外抬用过的浴桶,林赞看着段婴的姿势就知道这是要人伺候着穿衣。祝缨好像不知道这事,小陶是知道的,他看了一眼祝缨。

祝缨看看段婴又看看小陶,点了点头。

小陶理起衣服,一件一件给段婴穿上,祝缨慢慢地说:“你一代才子,为官十数载,朝廷的律法规矩,都是懂的。孩子死了,你知道奶了,这可不行。”

段婴道:“我有本奏上,早递到政事堂了。”

“什么时候?”

“前天。”

“前天什么时候?”

“下行。”

祝缨算了一下,这个时间掐得准,前天是冬至前一天,大家都准备着冬至去祭祀。下午往那儿递,当天很难被看到,昨天丞相们有事,就更看不到了,百官都跟太子出去见识刺客了。昨天周游就在皇城里大杀特杀了,今天再看到了还有什么用?递了,又没完全递,告发了,又没完全告发。

这墙头骑得,他也不怕掉下来摔死。

祝缨道:“好,我记下,我会去政事堂找这份奏本的。你还知道什么,不妨一起说了。”

段婴摇了摇头。

祝缨道:“那我给你提个醒?从这间屋子里出去,左拐,第三个门,里面有一个人,他是行刺陛下的刺客之首,我看着有点儿眼熟。”

段婴挥开小陶,自己将衣襟掩上,往椅上一坐,小陶俯下身给他拿袜子。

段婴低声道:“是他。”

祝缨看着他穿好鞋袜,道:“他没死,一起去看看吧,以后见着娘子,也有话好安慰她。”

祝缨话一说完,本来还恭敬伺候着穿衣的小陶马上直起了腰,摆开架式要押着段婴的胳膊出去。段婴抖抖胳膊:“我自己走。”

祝缨转身率先出去,段婴整整衣领,也随后出去。

到了囚室门前,狱丞开门。鲁王的妻舅也是段婴的妻舅,才被洗刷完。行刺太子,被拿下来之后很受了几顿皮肉之苦,惊魂未定的禁军、护卫们将他暴打——差点被他害死了!太子有事,护卫也活不了。

他的脸上有几处破损,嘴角青紫,一只眼睛也肿了,人也瘫在了床上。祝缨与段婴到了床边,问道:“是他吗?”

段婴垂下眼睑:“是。”

“他不该在京城。”

“流三千里,他没有去,潜逃回来了。谋刺陛下。”段婴说。

床上的人看到段婴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听到段婴这么说想了一下,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独眼瞪得很大:“你!叛徒!”他开口之后祝缨才发现,他说话漏风,牙齿可能被打落了几颗。

祝缨道:“按住他,不许他对段著作无礼。看好了。”

然后请段婴出了囚室,又示意锁好门。出了囚室,段婴道:“你还想问什么?”

祝缨道:“跟我来。”

这一次,她把段婴带到了鲁王的囚室。鲁王倒不惊慌,大剌剌地坐着让人给他穿靴,嫌穿得慢了,又踢了狱卒两脚。祝缨看狱卒的袖子卷到了肘上,狱丞低声道:“嫌咱们的人手脏,要洗干净了再伺候他。”

门打开了,鲁王扬着下巴轻蔑地看向门口,挑衅地看着祝缨:“拿我换来的官,你也得有命做!”

祝缨平静地往内走了两步,后面段婴进来了。

鲁王将脚放了下来,目光由轻蔑转向了阴沉,他死死地盯着段婴。祝缨道:“我与鲁王殿下不熟,段著作看看,是他本人吗?”

段婴咬咬牙,深恨祝缨狡猾:“是。”

“安排周游谋逆的,是他吗?”

“是。”

“好。有劳了。”祝缨的口气仍是那么的谦和有礼,鲁王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是个主审官,而段婴也是她手里的囚徒。段婴这一身,簇新合身,身上没有一点狼狈的样子。

祝缨在鲁王对面坐下,指着身边的一个位子,对段婴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婴也只好坐下。祝缨对狱丞再做一个手势,狱丞端上来文具,祝缨点点段婴身前的桌面,狱丞将文具放到段婴的面前。

祝缨对鲁王道:“您还没有被定罪,我也不是审问您,我在请教您,您有什么话要说的,都尽可以说,可以吗?”

鲁王盯着段婴,祝缨立起手掌往文具上一悬,对段婴道:“段著作,记。”

段婴深吸一口气,打开砚盖,拿起笔来。

鲁王气疯了,捶着坐椅的扶手,大骂:“段婴!你这个狗东西!你猪狗不如!”

祝缨道:“要我换个人来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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