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136)

两人吃完一抹嘴,甘老爹带祝缨去见甘泽的姨母。

甘泽的姨妈脸色腊黄,瘦,是一种常见的乡下老妇的样子,她刚失去了女儿,眼泪一直没断过,眼神却很呆滞,油灯下跟个鬼似的。甘泽的亲娘是姐姐,看起来比妹妹还显年轻白胖一些。

祝缨叫一声“甘大娘”,甘大娘道:“你就是三郎吗?我们家大郎常提起你,是最好不过的一个小郎君。”陆超也上前招呼,说:“你们说正文吧,完了我们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去新丰。”

甘大娘低声道:“他们呀,犟!又肯干活儿,总觉得把闺女也嫁到个与自己一样的人家里是个好事儿。不愿意嫁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当仆人。孩子是真好,样样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本以为,嫁到一样踏实肯干的人家是投了脾气了,谁知道就没了呢?”

祝缨又低声对甘泽的姨母道:“二姨,您跟我说句话儿。我好去陈家理论。”

一提“陈家”,甘泽的姨母就不呆了,看着祝缨又哭了:“我好好的一个闺女呀!”

甘大娘又劝了一阵儿,祝缨才问到一些事儿。甘泽的表妹嫁过去有两年了,仍算新婚,现在还没有孩子,二姨说:“前几个月,她回来,我看她脸色不对,问她是不是在婆家受气了,她说没有,开春种地累的。我就没放在心上……”

二姨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才买了白糖,她爱蘸着糖吃粽子的。呜呜……”

祝缨轻轻叹了口气:“大娘,您看好二姨,我们不打扰了。”

“哎!”甘大娘左右看看,低声道,“三郎,拜托啦!”

“哎。”

…………——

甘老爹给祝缨和陆超安排了住处,因为祝缨是官儿,腾出了正房给祝缨住,又把陆超安排到甘泽的屋子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祝缨起床,甘老爹已经准备了一堆零碎,问祝缨:“三郎看看,这样成不成?”

祝缨道:“成!多少钱?”

甘老爹道:“三郎已经是朝廷命官了,还肯为我们跑这一趟,算什么钱呢?”

祝缨笑道:“我是要卖货的,当然要算本钱才知道赚了多少。赶紧说,不然我要错了价,叫人察觉出我不是真货郎就坏了!”

甘老爹道:“拢共不到三百钱。”

祝缨把东西在货郎担子里装好,甘老爹又找了个小年轻,叫“李大郎”:“新丰地界你熟,你给带路。他也是咱们府里的人,在新丰的庄子上做事,前天刚过来的。”

祝缨、陆超与李大郎一同上了车,李大郎问道:“咱们这就走?”

祝缨道:“先去曹家庄。”她得先看看曹家人是什么样的,听听甘泽姨母家的风评,再去陈家庄,看看男方是什么样子的。

李大郎道:“那我赶车吧,道儿我也知道的!”

一行人天不亮就动身,日上三竿的时候赶到了曹家庄,曹家庄里只剩些老弱妇孺了。祝缨道:“你们别进去,我去。”

她挑着货郎的担子走了过去,在村口打着拨浪鼓引来了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围观。他们都围着她,祝缨拿着个小泥人儿,道:“别光看呀,十文钱,拿回家!”

就有小孩儿真的回家要钱,被亲娘一顿打哭,然后提着他过来找货郎担子。这妇人脸色不好,打了妄图乱花钱的孩子却仍然问祝缨买点针线零碎儿,祝缨一面给她算钱,一面道:“大过节的,高兴点儿么!别打孩子呀,喏,给你。”她给了那个哭闹的孩子半块麦芽糖。

小孩子们围着她,她说:“不能再给了,不能再给了,他挨了打才给的!”

一个小男孩儿说:“那我去找我娘打我一顿吧!”

另一个小女孩儿说:“我爹挨了打,能给吗?”

妇人道:“你胡说什么?”

祝缨道:“嗯,不能说这个话。大嫂,还看点儿别的么?瞧这个,香包,过节,里头放了名贵药材的,只要十文钱。”

妇人呸了一声:“你个货郎,能有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问你,你还往别处卖货吗?”

“当然,不卖货我吃什么呀?”

妇人就托他往西走,约摸四十里地,那里是曹家庄的外围,让他“远远地看看,还打着没”。

祝缨脸色微变:“争水?争地?那我可不去,打起来狠呐!我也不认得大嫂的丈夫,凑近了,不是找死?”

妇人叹气道:“并不是争东西,是咱们好好的姑娘,叫她婆家给治死啦。”

祝缨就趁又问了些曹家情况,妇人道:“喏,那边那家就是了。好好的一户人家,儿女双全。他家大姨子嫁给个侯府里的管事呢,帮衬不少,唉,他们呢,又不肯很沾这亲戚的光。要我说,还不如给了那府里的仆人呢。大户人家的仆人,不寒碜。”

祝缨道:“您丈夫长什么样儿?我要路过就瞅一眼,先说好了,我可不会特意过去。”

“他高头高高的,脸上一道疤,是前年争水时被柴刀砍伤的,你一看就知道了!”妇人很高兴地说。

祝缨道:“那我先挨家叫卖,没人买时,我就去那边看看。”

祝缨挑着担子又把这曹家庄转了一遍,加价卖了些货,也有零嘴,也有针线,也有端午应景的五彩丝缕之类。期间又卖出两贴膏药,几副金创药。转着转着便来到了甘泽姨母家门前,这家门大开着,正可看到里面的情景。

三间正屋,西边一溜平房,院子很平,可以用来晒谷子。院子的一角,摆着一只木盆,盆边一只翻倒的短凳、木桶,走近了一看,木盆里泡着粽叶,地上还散落了几粒生米。祝缨将这家转了一圈,见很干净整齐,不太像一般农家。

种田极辛苦,农夫农妇常带着泥土回家,也懒得清洗,今天洗,明天又脏,哪里来的热水呢?衣服也不能勤洗换,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

这一家却不一样,它都是干干净净的,显示出主人的倔强。

祝缨不再逗留,出了曹家庄,对李大郎道:“咱们再去陈家庄!”

到了陈家庄,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陈家庄也是老弱妇孺多,祝缨故伎重施,又吸引了一群孩童过来。也有年轻的妇女过来买些针头线脑,祝缨也向她们推荐一些廉价的饰品。看起来陈家庄与曹家庄并无不同。

她也深入了陈家庄里叫卖,看到一所被拆得半塌的房子,这房子比较新,看砖瓦的样子是几年内盖的,但是屋顶瓦片也被挑下来许多,门也被卸了一扇,门前一片狼藉。

一个老婆子拄着拐,呵道:“什么人?探头探脑的!”

祝缨道:“卖货的,老人家,你们庄上的人也不出来买货,不像这么大个庄子!”

老婆子冷笑道:“出来,怎么不出来呢!”

祝缨道:“怪怪的。”

老婆子看了一眼她的担子,问:“五彩线怎么卖的?”

祝缨伸出一个巴掌翻了几翻:“二十文!”

“好贼子!你怎么不去抢?”

祝缨笑嘻嘻地说:“今天正端午呢!明天这东西不值五文,昨天,它能卖到十文。哎,就今天!二十文!大过节的,我不在家吃粽子跑您这儿来,图什么呢?”

老婆子好气又好笑,终究舍不得二十文,骂骂咧咧地拄拐走了,边走边骂:“都别看!黑心的贼!要高价!讹人呢!”

祝缨道:“等等等等,收你十文!昨天的价!成了吧?”

老婆子还要骂,祝缨道:“不许骂了!帮我叫人来买,五文给你!你现在不跟我买,今天再没别个人会过来了!你也祛不了病,你也避不了灾!倒霉一整年的!”

她乡间混熟的人,熟知种种小无赖的行径,一老一小达成了协议!

婆子从腰间拿出个帕子,打开,数出五文钱,祝缨眼尖,说:“这一枚不是制钱,别哄我!是私铸的荚钱!你有私钱,是犯法的!快给我换个制钱出来!涨价了,要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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