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1411)

赵振浑不在间,跟着来人往里走,幕府比祝缨在京城的相府还要大,装饰全不相似,然而一踏进去却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相府。

那时节,相府里高朋满座,往来的同龄人志趣相投,哪怕朝上有再多的讨厌鬼,至少在相府里,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昂扬向上的。那个时候,虽然不时被一些讨厌的人烦到想打人,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未来。

当时他以为,自己在为一个效仿、重现三代之治的大同世界在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有十足的信心,哪怕白天刚在衙里被为难过。

后来,这种感觉就消失了。被为难的事还在、或疲惫或愤怒的心境还在,又添了担忧,却没了对来的信任。

眼前的幕府与当年的相府又何其相似的?往来行走的大多是年轻人,男男女女身上都带着一股劲儿。

引路的护卫看了他一眼,也不催促,赵振先醒过来,对护卫点了点头。护卫心道:这怕又是个不如意的人。自姥出了“求贤令”,总有这样一脸晦气的人过来,还以为苏将军特意单个送来的会跟别人不一样哩……

世人总对南方偏远之地存有一些偏见,提一句“烟瘴之地”,就会以为当地全是野蛮人,不说茹毛饮血,也要以为人家什么事都不懂。有“求贤令”,不到走投无路或者想要投机,一般人也不会来。来的人多半会带一点点高高在上的傲气,说话口吻里也不免夹着说教、指指点点的意味。

令人十分腻味。

小护卫苦此类人久矣,连带对赵振也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礼貌了。

两人走到书房外,小护卫与在一旁小房间里当值的祝彤做个交割就回前面了,祝彤上前对赵振一礼,道:“您就是赵官人?姥已经等您有一阵儿了,这边请。”

赵振的样子称不上好,祝彤心道:难道是京城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赵振看着眼前小姑娘稚气未褪的面容,拱手道:“有劳。”

祝彤给他带进了书房,才说一声:“姥,赵官人来了。”

赵振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痛哭,声音里充满了委屈与痛苦:“老师!”

豁!看来是有大事喽?

祝缨道:“突然回来,必有缘故,你一向平和,看来事不小,坐下来慢慢说。”

赵振不想起,往后一坐,像粘在了地砖上一样。

祝缨顺手拖了张椅子放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行,咱们也不用讲究那些虚文,就说些实际的。你只管说,我听着呢。给他拿茶果来。”

祝彤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搬了张矮桌,林戈左手一只攒盒、右手一壶茶水,在她们俩的身后,又有一个与她们年岁相仿的男孩子捧了个装了水的大脸盆过来。在三个都在偷偷打量赵振,祝缨道:“去写功课。”

三人怏怏地溜了出去。

赵振听到“写功课”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怎地,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鼻涕也笑飞了。他忙吸吸鼻子,洗了脸、擦了手,仰脸看着祝缨,说:“老师,这个朝廷,怕是要坏了。”

祝缨低头看着他,赵振与她年纪也差不多,人却苍老憔悴了许多。他心性可谓单纯,顾虑又少、家境尚可,养成了一点天真的气质,却又不像林风那样不挨打不知道疼。乍一眼看上去,他的神态比同龄人要更年轻一些。

眼前的赵振头发胡子白了一半,脸像是个根雕,腰也弯了,又强仰着脖子,身形如果从侧面看,必是一幅诡异的剪影。

祝缨道:“天道有常,坏了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朝廷底子还在,政事堂也还有点眼光,百官也不全是废物,现在说坏,为时尚早。若说西番,朝廷早有准备,北地、西陲那一批的将校,如今正当年。你又何必惊惶?”

赵振不停地摇头:“那是面子上的,里子已经不好了!罗、罗甲秀,被黜了!”

“嗯?他?他是个能干的人,政事堂不至于为难他吧?”

罗甲秀是当年祝缨在北地的时候调过去做地方官的,与祝炼等人都认识,与赵振也见过。祝缨曾给过陈萌、郑熹名单,罗甲秀在名单上,只要他不主动参与党争,陈、郑应该都不会为难他,这样一个肯在地方上好好做事的人,丞相应该有这样度量。

赵振道:“事情源于西番……”

朝廷与西番满打满算和平了十年左右,接下来就还是大战小战不断。比起这两家的战争,安南边境上的那些摩擦只能说是打群架,无论是双方出动的人数还是互相下手的狠劲儿都不可同日而语。

朝廷这里底子还是厚的,姚辰英也是个会经营的人,去年支持下去了,今春又打,眼看秋天,又要大打。主将与当年祝缨也不一样,祝缨在民政、转运上几乎无人能及,因而尽可能地减轻了朝廷的压力。如今的将领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有板有眼,能自己上阵,粮草的消耗很让姚辰英头疼。

祝缨道:“那倒也不到于耗费太多,姚辰英是个内行,将军们也不能糊弄他太过。纵使官军又懈怠了,西陲子弟也不是不能一战。罗甲秀在这里面插什么嘴?”

“不是那个,开始说增兵,要调温岳他们。可是陛下不许。不得已,有人提议,用胡兵。北地自然是反对的!

罗甲秀就上表,说温岳手下的姚景夏所部皆是北地子弟,也善骑射,调他们更合适。

陛下生气了,说他妄议大政,狂言无状。接着就有人罗织罪名,弹劾罗甲秀,御史台派人查去,不知怎么的就凑成了一箩筐的罪,想必也是借他清账,也不知道开脱了哪个。罗甲秀被黜,斥令还乡,连同被他求情的人也都被降职了。

放着这些赤胆忠心的人不用,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

祝缨道:“傻子。”

“诶?”

“西陲再要紧,也没有咱们陛下自己的安全重要。”祝缨轻声说。

赵振一呆:“什、什么?”

“你倒是算一算,现在的禁军除了温岳、姚景夏他们,还有谁可靠?东宫那样一位太子,他连儿子也无法依赖,心里正不是滋味呢。”

论可靠不外两条,忠心、本事。温岳、姚景夏所部是后练新军,底子好,粮饷发足,能打能拼。姚景夏没有背景,这几年晋升也快,皇帝信任。

“可是也不能引胡兵参战啊!”赵振急切地说,“胡人原不受制,饷给足了,官军也是能打的!何必胡人?胡骑南下必要经过北地,那场面……简直……太子、太子,那是……”那个太子,比胡人还让人糟心!

祝缨的眉头皱了起来:“累利阿吐也同意?”

“不知道,我打听了,没听到实信儿,恐怕也不远了。我也想声援罗甲秀,奏本被陈相公抽了出来,将我好一通训,”赵振又哭了,“陈相公竟是真的为我好!明明朝廷应该派温岳、姚景夏所部去西陲的!丞相不为江山社稷谋,只好在细枝末节上费心。如果罗甲秀那样的人也不能被朝廷所容,我在这朝廷里也没什么意思了,便辞官回家。

只想过来提醒老师一句,朝廷已经不是原来的朝廷了。您自己必有主意的,安南您治理得很好,竟是朝廷诸公想错了。我心乱如麻,不如说什么好。我明天就动身回家。”

祝缨道:“你这般模样回去,家里也是担心的,先住下来休养几天,恢复些元气再回去,免教家人担心。”

赵振犹豫良久,才说:“是。”

祝缨看他的样子,问道:“行李没带?”

“带、带了一点,路上遇到饥民,散给他们了。”

就是现在穷得叮当响了?祝缨道:“我知道了,外面谁在?领他去客馆休息。”

外面冒出颗梳着大辫子的脑袋:“我在的!赵官人,这边请。”

赵振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腿,一瘸一拐地跟着大辫子往外走,走过一道门,遇到了苏喆。苏喆比在京城时胖了一圈,身后跟着个小书吏抱着一叠公文。苏喆先说话:“诶?这不是……你怎么来啦?你可看出年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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