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282)

祝缨道:“那我得先看看地方。”

“只管去!不过要快着些,那家那地方本来也与我一样,也是租的长约。不幸那一家老翁故去了,几个儿子争产,买卖做不下去。这约自然也就没了。可他会算,又在户部的,不会缺了主顾,你可得紧着些。”

祝缨第二天就照着地址找到了邵书新的货栈,一看一谈,与温岳家的差不多。离温岳家的货栈也不远,道路也还通畅。

转头就请温岳帮忙,介绍她与邵书新认识。

邵书新这个人,祝缨见过。以前不主动跟人家接触是因为她看出来邵书新是个戒心很重的人,不多下点功夫结交不下来。祝缨以前是没有那个功夫也没那个必要去结交一个“账房”的。

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她也就认真备了一份礼物,跟着温岳去登门。

邵书新以前被上司坑过的人,其谨慎自不待言。不过他与温岳还算熟,因为郑熹捞人的时候就是派了温岳划拉几个人保护了邵书新的。温岳虽不是金良那样的“老资格”,却也是个周到的年轻人。邵书新对他的观感还不错。

宾主坐定,邵书新听温岳说明了来意,道:“这是给我送钱呢?大理寺的公账?”

祝缨道:“我要找库房,你恰好有房子,真要避开你也就太刻意了。我不找熟人,难道要找个不知底细的生人?凡骗子,表面上还比实在人更光鲜呢?仙人跳带出来的小娘子,比家养的都招人稀罕。”

温岳忍不住笑了:“我就说你淘气!”

邵书新脸上也露出点笑:“那好,咱们先看房子,再订契,要走账……”

祝缨道:“房子我看过了的,不然也不能就过来。你们家那口井位置不错。至于账,你能算我半个师傅呢,我何必自讨没趣?”

邵书新道:“还是要看的!还有,大理寺就你自己看账吗?你经手的账目,是要有个专门做账的看一看的。一个不行,得有两三个,叫他们互相监督……”

他又说了一通,祝缨都耐心听完了,等他说完,才道:“那就现在开始?守库的人,还是你来找?你出租货栈的,比我熟。”

邵书新道:“好。”

…………

库房租好了,女丞的考试也开始了。

除了主持的人换了两个,旁的人与上次差不多,仍有一些上官便服而来。考试与上次的选拔不同,有单独的几间考场,上官们也不走进去,只在廊下窗外看着。

这一次守场的是京兆府及诸县调过来的女卒,都穿着一色的衣服,站得笔直而僵硬。

郑熹瞧一眼这些女卒,心道:竟与大理寺的差不多了?

再看应考者,颇几个白晳秀美的。即使不那么美貌的,也有一些斯文的呆气在。

他问祝缨:“人数怎么不太合?”

祝缨道:“张榜时有人害羞就没来进场!刚才又有数人没撑下来,几步路,竟没能走到。也黜了。”

郑熹又问:“你说有官员之女?”

祝缨道:“是,甲字房里,横第三、竖第三张桌子那个就是。武姓,名相。父亲以前是工部的郎中,已然去世了。她娘在京城住惯了不想回老家,她是独生女,就要守着母亲在京城生活。”

冷云踱过来道:“武相?名字起得有点大啊。”

祝缨道:“她爹有点志气。”

冷云笑道:“淘气。哎,还有吗?”

“嗯,武相后面的那个也是。父亲是个九品官,由吏升的官。姓房,房九。”

时尚书问:“有外地的吧?”

祝缨道:“大人好眼力,确实有。京兆人氏多一些,外地的拢共有二十三人,下官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应考。按他们的姓氏笔划排的考场,都杂坐着。”

上官们对这场考试的兴趣不太大,看了一圈觉得王云鹤参与了,则不可能有什么纰漏,只叮嘱:“万一有好卷子留给我们看一看。”就都走了。只有王云鹤带着诸县令从头看到了尾。

而祝缨从第一场考试之后就发现不对劲了!

有些事儿,不亲自参与其中是不会明白的。而有些事情,只要把人放到那个位置上,不用人教,就能感觉得到。

第一场试考完,祝缨就对王云鹤道:“王大人,是我错了。”

“嗯?!!!”

“请您调二十个书吏来,我还要纸。”

“干嘛?”

“抄卷子,把她们的名字都盖住了,只看写的什么!”

王云鹤皱眉,忽然道:“妙啊!糊名?你怎么想到的?”

祝缨道:“我只要干事的人。可是刚才呢?大家问的什么?又议的什么?既然已经要勘核身份了,就是这些人都有资格被取中。接下来就只看学问本事了。门槛都设下了,进了门,还要再赶人走?不行,不行!”

她自己考试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等到自己主持考试且要“干事的人”的时候,才发现这考试的弊病。不止上官们,方才董、阴二人巡视时就对几个官员家的女儿表露出了偏爱。本来官家女子凑这个热闹他们是不喜的,但是过来考试的女子,也都是走这条路的。如果一定要选……

祝缨一眼看过去,心情就不是很好,趁他们二人在王云鹤面前不自在,跑去别的考场巡视时就对王云鹤说了自己的想法。成不成的另说,反正她在王云鹤面前有纰漏也没关系!大不了王云鹤不采纳嘛!反正在这些实物上,王大人是靠谱的。

她说:“那哪是批卷子?分明是在批名字!那还有什么意思?”

王云鹤却说:“有趣。”

祝缨试探地说:“那……”

王云鹤道:“我要想想。”

祝缨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太冲动了!姜还是老的辣!事前商量好了的,我一时没忍住竟要随意更改,且不说成与不成,惹人非议是一定的。能定下来还好,定不下来就遭了。

她站在考场外面而选人不由她做主就能想出糊名,话出口就知道其中不妥了。

她对王云鹤说:“大人,我说了错话。”

王云鹤道:“话也不算错。对的话,说在错误的时候,也就变成不对了。年轻人有朝气,不该被消磨。这股气应该留在心底,等个合适的时候,你现在能知道什么时候合适么?”

祝缨道:“隐约有一点。”

王云鹤道:“唔。”

祝缨更是想,这次有王大人,要是没有他呢?要是王大人发怒呢?我真吃的准他的心?可得老实闭嘴,三思而言,三思而行。又想:我还是太信赖王大人了……

推而广之,觉得自己信赖的人有点多,全然不像在老家的时候,有主意自己憋着就办了。然而每个可以信赖的人又确实难受,她有点懂为什么“总有傻子被巨奸急用甘当打手”了,可能也不全是傻或者别无选择。也理解为什么“总有昏君被奸臣所蒙蔽”“好人身边竟有那么样一个缺点”了。

王云鹤看她梦游一样挨个考场转了一圈,给能提醒给一个污了卷子的人换张干净的白纸。心道:果然资质上佳。

第一天结束的时候,王云鹤没有马上走,收完卷子他还在同祝缨说话,另外两人恨不能插上翅膀嗖了。王云鹤道:“你们还要去部里?”

两人忙说:“大人明鉴。”

“那就快些去吧,狱丞而已,对他们可不是件大事,不会单等你们的。”

两人如同蒙了赦一般,急急离去。

祝缨道:“这走得也太急了些,好像已经糊名誊抄了一样。”

“又没有糊名誊抄,你还留下来作甚?”

“跟您学点道理呀!”

“他们可不想学我,”王云鹤道,又有些傲然有些黯淡,“也学不来。”

直到卷子都封存好了,王云鹤看着箱子被当好,把祝缨带到书房,才说:“寒士就不是士了吗?你有士心,有士行,这很好。然而年轻,还要更加扎实一点。学识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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