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437)

“我自家田还没耕完么……”顾翁嘟囔一声,“可请‘好大儿’再去买牲口来。”

关丞哭笑不得:“您老多大岁数了?县令大人平日也待你不薄,意思意思得了,真要与他作对吗?那可别拖上我。”

“薄不薄的,那看跟谁比。”顾翁虽是这么讲,仍然是如数准备好了耕牛,决定第二天亲自到县衙去以交耕牛为理由与祝缨好好说道说道。

……——

顾翁将主意都打完,却不知道还是慢了一步。

赵苏早他一步到了县衙。

门上衙役见了他都叫一声“小郎君”,眼神不能说有多么的敬畏,也收敛了一点以前看猴儿的好奇。赵苏点点头,问道:“义父今天没出去巡视吧?”

童立笑道:“没有,正在签押房哩。流放的犯人快到了,正在给他们准备差使,一到就要干活呢。”

赵苏到了签押房外,看到童波正站在外面,童波也对他叉手一礼,赵苏作了个手势示意小声一点,轻步上前,问道:“义父在忙着吗?”

童波道:“不碍的,公文都批完了。”说完向内通报。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仍等童波通报了才说:“进来吧。”

赵苏进来一礼,道:“义父。”

祝缨看看他,道:“来了?正要找你,过来看看。”

王云鹤是个守信的人,说了给她整理几篇新文章就真的抽空弄了几篇,也走驿站随着公文给送了过来。祝缨批完公文自己先看了一回,深觉王云鹤做丞相恐怕也如她做县令一般,都被这新职位上的新事情折腾得够呛,果然是更有体悟了。

她抽出第一篇来只让赵苏看第一页:“看一下。”

赵苏恭敬地接了,一看之下眼睛就粘在上面了。这文章字迹圆润流畅,内容与祝缨之前在县学讲过的几次是一脉相承!说得就更质朴而明晰,他才看入神,一页纸就看完了。

将纸还给祝缨,他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其他字纸。祝缨忽然问道:“记下了多少?”

赵苏张张口,回忆了一下,道:“大概都记下了。”

“唔,从头背给我听。”

赵苏又张张口,他记不错,离过目不忘仍差了一些。祝缨道:“没关系,记多少就背多少。从哪儿背起来的就从哪儿背。”

赵苏稳了稳神儿,慢慢背了几句,渐渐有点磕巴,约摸能复核出七、八成。祝缨道:“还可以。看得懂么?”

“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文章,只觉得精深奥妙、返朴归真,与义父先前在县学讲的有些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儒的杰作?”

“王云鹤。”祝缨说。

赵苏哆嗦了一下:“王、王、王相公?”

“春假回来,我会在县学里讲这些文章,能学到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是!”赵苏这一声说得就格外的真诚。

祝缨说:“五经背不顺,你是读不懂他的,只知道死读书、背死书,就更加读不明白了。”

赵苏真觉得这个义父拜得值!后悔没有献上白雉之时就拜了!那时候多好呀!还能搏个“单纯质朴”的名头,现在肯定是显得充满算计了。

他马上又说:“义父,儿又腾出些牲口来,想来县里还是缺这些的。”

祝缨一挑眉,赵苏本来就是来给顾翁等人上眼药的。那天吃饭的时候,顾翁等人不能冲祝缨说什么,但是对赵苏就没那么亲切,赵苏打小对这些就灵敏,也给顾翁等人记了笔小账。县学放假,他也有功夫观察顾翁等人,看得差不多来就想来告诉义父——本地士绅开始使坏了。

祝缨给他看了文章之后,他便想:我须得显得大度些,才能得义父好感。

他吞了要告状的话,只说自己愿意设法再为义父分忧。

祝缨道:“看出来啦?”

赵苏道:“是儿糊涂了,儿都能看得出来,义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关心则乱,唯恐义父已答允了,如今畜力不足要失信于百姓。”

祝缨原本吃不准顾翁等人是个什么样子,赵苏一开口,她就想到了一个之前没想到的事儿。顾翁莫不是因为她认下了赵苏,所以不满?

在与赵苏舅家接触之前,规划与山中居民的相处之道时祝缨就考虑到了福禄县士绅的问题。她的计划里也有应对之策,不过因为春耕,计划无法在现在就着手,索性等春耕之后再做。但是没想到这事儿它发得这么快。

她想:顾翁这些时日所做所为通常达理,竟在这个时候怄起气来了!人老成精,鼻子也忒灵了。

祝缨道:“老小孩儿。”

赵苏哼了一声:“还不如孩童懂事呢。”见祝缨没有生气的样子,又接着说:“儿从小就知道了,獠女之子嘛!虽然也乡绅之子,却只能算半个自己人。就算是家父,倒是与他们一样血统纯正了,他们也看着不顺的。西乡本来就偏,与獠人相近,怎么能不打交道呢?他们在县城高卧,哪知道我们在西乡是怎么周旋的?挑剔我们不懂礼数、不遵号令、不往县城里来。都走了,西乡留给谁呢?我们倒愿意与他们换一换,他们又不愿意了。”

祝缨道:“什么玩艺儿?书都白读了?什么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不是养马养狗,纯什么纯?”

赵苏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儿口不择言了。”

“你话是挺多的。”祝缨说,“别光说不干了,趁没功课把你知道的事儿都细细地写出来。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没名儿么?你不把名号打出来,谁知道你?能怪别人随口称呼你么?”

赵苏却犹豫了,道:“山上的事,儿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么写什么,起码把名儿给列出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要有个春天的。”

“是。”

祝缨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诉他,无论以前他们与别人有过什么恩怨,我与他并没有仇。他是个守信的人,万一不幸遇到事儿了,他可以过来。”

“是。儿,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时候义父在场,但是事后并没有追问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结论了。义父有这么个话,赵苏决定将这点善意传回寨子里,舅舅此时应该是需要这样的后盾的。

虽然不知道这盾有多厚,又愿意罩多久。

…………

直到赵苏从县衙说完小话离开,顾翁才赶到了县衙。

顾翁的准备很足,自己家现在闲下来多少耕牛、耕马,接下来几天又能腾出来多少,他都心中有数。并且暗中准备了些农具比如犁铧之类,谈得好了,他也准备将这些都拿出来。他知道,贫苦人家连这个也是没有齐全的。好的农民是要用铁打造的,那个也不大好弄。

顾翁拜见了祝缨,看祝缨是一点也不着急,顾翁倒是一脸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着急干得越慢。终于将耕牛腾出一些来了!就怕耽误了大人的事。”

祝缨道:“不碍的,早有早的好处,晚也有晚的办法。坐。”

“大人事务繁忙还要操心此事,老朽实在惭愧。”

“耕种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缨说,“只有不学好的学生才叫人生气!”

顾翁忙问怎么了。

祝缨道:“才抓了两个县学的学生,趁着家里忙无人管,竟结伴嫖宿娼家!”

顾翁道:“那是欠教训了!”

祝缨突然问道:“我听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吗?果真如此吗?”

顾翁心里咯噔一下,谨慎地答道:“那是轻薄子弟的戏言。不过娘子若是独守空房,是会担心宠妾灭妻,还不如自请下堂了的。”

祝缨笑言:“败家子。”

两人对望一眼,祝缨仍然如故,顾翁满面羞惭,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载,却在紧要关头纠缠无用之事,愧见大人呀!”

言毕掩面而泣。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愧的?人的心比什么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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