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813)

张娘子陪笑对祝缨道:“这儿就小妇人几个人,如今孩子多,在这里吃饭的都有十来个,就叫她们大的带小的。”她的身后,几个粗糙的妇人脸上也都带怯,生怕被挑刺。体面保姆的工钱高,育婴堂也不可能雇奶妈子来一人一个的看孩子。就只有这三、四个人,还得负责做饭,也洗衣服、缝补。遇着孩子之间打闹、争抢之类,她们还要拆解。

祝缨伸手在窗户边上试了试,有点透风,张娘子又赶紧说:“晚间都会堵上的。”

这里看着比当时思城县那个收容过祝炼的地方好一些。

祝缨未及细问,张六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心里直呼倒霉。他平常也小小偷懒,但是贵人们一般不亲自往这儿来,谁知道今天就叫刺史大人给撞上头?张六跑得头顶冒烟。

祝缨不动声色,花姐和江舟之前已有些不忍,现在看着这几个孩子都有点走不动了。

祝缨抬脚就走,小江一手一个,扯着袖子将二人拽了一下,又拄着杖笃笃地跟了出去。花姐回望了两眼,狠了狠心,跟着又回到了前堂。

前堂,张六垂手站着。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眼前他们一家三口看着比别人显得健康一些,可见平日生活也比别人好一点。不必祝缨,小柳都能猜着些,想必有些活计是使唤一些小丫头干的。

祝缨又问育婴堂内有多少人,张六道:“男女一十七口,原本有二十一口,前阵儿糖坊要工,挑了四个十来岁的丫头去做学徒工了。她们都十一了,有生计就该搬走啦。”

祝缨知道这两口子虽有些小油滑,已算不错了的。如果他们真不要良心了,必能过得很富裕。

祝缨问道:“育婴堂常年能有多少孩子?每年送走多少?新有多少?死亡多少?”

张六道:“也就一、二十个,这么些年也没超过三十个。每年送走三、五个,新来的,多有八、九、十来个,少的也就三、五个。死的……呃,不好说,孩子不好养呐!”

就算正常人家,亲爹亲娘带着,也不能个个都养活的,育婴堂死得更多一点。

张六寻思着,怎么跟刺史大人多讨要一点钱粮……

“都是什么样的年景?”祝缨问。

张六忙收回心神:“哎哟,除了遭了瘟,年景好坏跟这个没关系。年景不好,生下来就溺死了,谁往这儿送?年景好,生下来自己就送给人养了。又或者有生下来就放到大路边儿的,还有自己卖的……”

是了,此时可以人口买卖,父母卖掉子女还真不算是个事儿。自己就处理了,也用不着劳烦育婴堂。

祝缨道:“还有这样的说法?我看这儿怎么阴盛阳衰的?女孩子特别多?”

张六又说:“男孩有残疾的会扔到这儿。要是没毛病的,就是黄花闺女养汉子,养下孩子不能留的……谁没事儿扔儿子呢?能送过来的多少有点儿毛病,要么是残疾,要么是来历上不太好说或者是家道中落。把孩子往这儿送的,爹娘都算有心了。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养大还要陪副妆奁,亏本。”

祝缨又问了一些诸如以前的孩子去了哪里,是否会被拐卖之类的问题。然后没说什么就走了,张六两口子摸不着头脑,心道,刺史大人到育婴堂就为了问个年景好的时候扔孩子的多不多?

育婴堂的孩子们又是一次失望。

…………

出了育婴堂,花姐和江舟都想说话,又都忍住了。真是无事不要进此地。来一次,难过许多天。

走远了一些,祝缨才问小江:“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江舟抢答:“大人,今天是休沐日。”

祝缨道:“唔,那到衙里坐坐吧。”

一行人回到了刺史府,一路到了签押房。

小江的手杖一路笃笃笃,很有节奏地敲着地面。到了室内,她提着手杖,不再点地了。

几人坐下,牛金来上了茶,祝缨开门见山地对小江说:“育婴堂你去了几次了?觉得怎么样?”

大家在育婴堂遇到了就有点小尴尬,小江见祝缨不问她去那儿干什么而只是问育婴堂,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没有兜圈子,道:“这里是梧州,育婴堂也该管起来了。”

小江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好管的。”

她接着算了笔账。

经营育婴堂是要有成本的,将一个孩子从小养到大,不管上学、只管吃穿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偶尔还得看个病,还得算上雇工照顾孩子的工钱。所以能省则省。因此普通的县城并不能每县都有一个育婴堂,梧州的这个生计也比较艰辛。再加上管事的有意无意也要从中揩一点点油水,整体就比较困顿。

大的带小的,扫地洗衣服,烧火抬水。长到七、八岁就能送去当学徒工,或者去当小厮丫头,到十二、三岁,除非能在育婴堂里帮特别多的忙,否则也没多余的一口饭养那么大个活人,必得请她走人。十来岁的饭量,够养三、五个小孩儿了。

如果祝缨要管,按什么标准管?

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要是知道大人想管了,恐怕蜂涌而来的人能吃穷梧州。”

小江说得很冷静:“人都趋利,原本孩子都养不活,生下来溺死也就溺死了。一旦您这儿的育婴堂管起来了,要是比现在的好、比普通穷苦人家的孩子过得好,许多父母也不至于必要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必会有一些人将原本要杀死或买走的孩子送过来的。到时候您养是不养?怎么养?养到多大?孩子本来就不好养,夭折得多了,您就要受到责难。多少双眼睛盯着。”

她很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太多的话,尤其是有花姐在场的时候,今天说得尤其的多,连小柳都觉得有点意外。

祝缨却听得很认真,自在育婴堂门前被拦住起,她就又将之前计划重新审视了一遍,也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本打算以孤儿为主广洒网,毕竟有父母的孩子另有牵挂,插嘴的人也多。育婴堂的孩子不如想象中的多,没鱼,撒网有什么用?网还得更广一点。且现在小江说的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

小江只说的“养”还没有说到“教”,她出来鱼之后怎么安排也得考虑。鱼多了自己就会竞争,就那么仨瓜俩枣,看不出竞争。

祝缨听小江又说了一阵,直到小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脸上一红,复又闭了嘴。祝缨才说:“原来如此,我会再想一想的。”

管还是要管的,不过情况需要调整。

小江已觉自己失言,忙起身告辞了。

她脚步匆匆,手杖敲在地上也失了方才的节奏。边走边想:不能在梧州的育婴堂抱养孩子了!

她回到了家中,江舟见她有点魂不守舍的,去烧水给她泡茶,回来就看到她在对着衣架上的官服发呆。江舟道:“总会有好孩子的。”

小江回过神,问道:“你想你的父母吗?”

江舟怔了一下:“有时候想。”

“会想找吗?”

江舟道:“以、以前没想过,现在、现在也……要是遇着了,会想知道的。认不认的再说……”

小江道:“是啊,人总是想找到自己的根的。”她又望向了衣架上的官服,打从裁好了衣服,穿上了身,对着镜子一照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想有一个家,想要个孩子。她是官身了,可以好好地养育一个孩子了。

她想要个女孩子。

今天的领养并不太顺利。一是张大娘特别喜欢向她推荐男丁,认为可以为养老之依靠,二是她突然有些担心,自己既然养就会尽心,又恐一片深情托付,这孩子长大头也不回地找亲生父母去了。又由此想到了自己,多么的艰难都想找到母亲,然后……

小江用力甩甩头,患得患失了起来。不期然地想:大人养的那个石头就这么放走了,会不会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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