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904)

老婆子咧咧嘴:“就算看见了,也会说心里话的,跟您说心里话有用,咱们就会说。要是说出了心里实话倒要挨打,咱才不说哩。”

祝缨也笑:“您这眼睛?”

“老了,坏掉了。”老婆子说。

祝缨道:“您瘦了,是生病了吗?”她没问为什么老婆子一个人在这里,这老婆子的家境并不富裕,不可能分出人来专门照顾她,都得干活糊口。

老婆子说:“没、没有,就是……”

说话间,她的肚子发出了一点咕噜声。祝缨从袋子里掏出一支棒糖来,剥去了糖纸,递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将上面那一球甜甜的糖送到她的唇边:“糖,尝尝。”

老婆子含住了甜,抽抽鼻子,声音有点涩:“对不住,是嘴馋了。”

“叫您饿着了,是我的不是。”

“不是……”

祝缨道:“您先垫垫,一会儿我请您吃饭。”

老婆子低声道:“不是您的不是,是老婆子没这福气……”她仍然含地着糖吮吸,口音愈发含糊,想不吃,唇舌却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放不开。

祝缨道:“咱不急,慢慢吃,我那儿还好。”

老婆子的牙齿已不剩多少了,也不能很快嚼碎下肚,十分的焦急。好容易将糖块化掉了一些。赶紧发声:“大人,您不用管我,我……”

祝缨道:“家里没米了?为什么呀?是有人为难你们家?还是家里谁吃酒赌钱?”

老婆子急忙说:“没有没有!本来日子过得去,又添了两张嘴要养活,我的眼睛又不争气。”

她家里人口不少,本来她还能靠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但正是因为这个,又要熬夜做,家里也烧不起灯油,就用一些土办法,眼睛都熏坏了。这是一个长年累月的过程,从年轻做到年老,视力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什么都看不到了。年轻时日子苦,底子亏了,到老了眼睛一瞎,就做不了别的事情了。

“亏得有大人,税也轻,家里还能多些米,才能有老废物一口吃的。不然早饿死啦。”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感慨。

又说她媳妇和大孙女到糖坊去做工,也能有一份收入。但是年初媳妇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下添了两张嘴,产妇本人还耽误了暂时不能上工。

“一个瞎老婆子,一天有一碗饭就行了。也做不了活计,不活动,吃得就少。熬得住。我要再年轻几岁,瞎着也能学会做饭。”

祝缨叹了口气:“是我没顾到。”

祝缨对一个沿途卖糕饼的小贩,道:“你的米糕怎么卖的?”

小贩不太敢认,往前凑了几步发现是她,忙上前一跪:“大人?两文钱一个!这是实价了,买的人多,比之前略涨了一点,您要买得多,三文给您拿俩。”

祝缨道:“你来把阿婆扶起来,咱们找个茶铺坐一坐,钱我算给你。”

她找了个茶铺,让掌柜的拿一碗糖水来,再买米糕,请老婆婆吃饭,又把米糕钱算给了小贩。小贩接过了钱,又向她推销:“这两样是有馅儿的,大人,您再买点儿?”

祝缨又买另两样,给老婆子一并摆上了,说:“慢慢吃,快了会积食。一会儿我叫人给您送回家去。别家也别急,跟家里说,有难处,我来想办法。”

老婆子吃了两块米糕就停了手,胡乱抹着眼泪:“哎,哎。”

祝缨又拿出一把钱来,放到她的手里:“这个你拿好。”又让给她再包一些米糕,转眼看到胡师姐带着两个护卫抢钱似的跑过来,她的身后不远,是几个按着帽子狂奔的衙役,他们终于得到消息了。

祝缨就派了衙役将老婆子连吃的连钱送回家,自己对胡师姐笑笑。胡师姐也不生气,说:“您还逛吗?”

祝缨四下一看,理直气壮地,说:“逛!”

人群里一声喝采!

有外地商贩很是吃惊,小声问身边本地人:“这真是刺史大人?”生人想见刺史,无非两途,其一,你有相当的身份,其二,你送相当厚的礼。哪有刺史往大街上溜达的?

本地人道:“没瞧见那个家伙还收钱的吗?咱们刺史,从来都是这样的!”

祝缨接着逛,接着被小贩围堵。也有人拦着她诉说家庭困难,也有人求她给“评评理”。祝缨有些日子没这样直接管事了,有人求她,她也不拒绝,而是先问:“你们里正给评了吗?怎么说的?找到县里吗?县里有这样的事是怎么断的?”

她又不傻!生民可怜,但是小民也有自己的狡猾,扯虎皮当大旗的事也不是没有。她之所以上街受欢迎,而不是被当成冤大头,是因为她买东西也砍价。故而小贩给她报实价。

直到快要宵禁了,她才回到刺史府。

…………——

回府之后,张仙姑问她:“外头有什么急事么?前头火烧眉毛地来找你,胡娘子急得跑了出去,半天没见你回来。”

祝缨道:“街上遇到个老阿婆,她没饭吃,我请她吃米糕了。”

张仙姑道:“她儿女呢?哎哟,没个儿女,到老了都……”

“哦,她儿孙都有的,就是穷,养活自己都紧巴巴的。”祝缨慢慢说了老婆子家的事儿。

张仙姑道:“穷人日子苦。”

一旁蒋寡妇说:“咱们梧州有了大人,比以前的日子好太多了。这还能活下来呢。阿婆那么大一家人,有儿有孙的,谁都不能吃闲饭。搁往年,要不老的饿死,要不小的溺了,要不老的小的一块儿死。”

她这是实话,张仙姑也是哑口无言,这家里,谁都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不食人间烟火,更残的事情他们都见过,甚至经历过。

是的,能活着就不错了,有希望谁会杀掉自己的亲人呢?

现在不用死了,就是一起再继续苦着。

张仙姑道:“噫!穷人孩子早当家,穷人家的老的,也没得福享。”

穷人家的老人是没有“颐养天年”的说法的,重活干不了也得给儿孙看孩子,劳力下地的时候他们得在家做饭。劳力吃干的,他们吃稀的,如果是个老婆子,就更是这样了。

祝缨道:“也不能太苦了。我想办法吧。”

“诶?”

祝缨道:“明天叫他们查一查户籍,凡在册的,年过七十而有残疾的老人,每月发点柴米吧。”不过数目得想好,不能太少,但绝不能太多。将将够吃,子孙有心呢,再添补一点,能吃饱,子孙无心,也不能抢走老人太多的口粮,抢了,老人饿死了,以后就没得拿了。他得让老人活着。

张仙姑双手合什:“这个好!哎,不会花你太多钱吧?”

“从衙门开销里出,每月,得老人亲自到这儿来领。得活人才能领。行了,都甭围着了,吃饭吧。”

一家人吃完了饭,祝缨请花姐到书房里说话。

问花姐:“巫仁现在还上着学吗?”

“对。”

“我明天去番学,要是她确实能干,你印书的事儿,就交给她吧。”

“她?当然是好。”

“那就行。”

花姐道:“明天你去番学的时候留意,仇文或许要劝你一劝。”

“诶?”

花姐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刺史可以逛街,但不能不带人。”

“他怎么知道的?他今天不是在番学里吗?我给阿发放了假,他不用到府进里来。”

“你被人认出来,多大一件事儿?街上人一传二传的,要不传到番学的时候快宵禁了,他现在就该站在你面前了。”

祝缨道:“前呼后拥的,能看到什么?我知道,官儿越大,独行越危险,可是我总是觉得,京中贵人不接触百姓,居于深宫之中犹如高居九天之上,太危险了!一朝折断天梯,从此仙凡不相通。凡人可以没有神仙,神仙不能没有凡人供奉。我的处境,比宫中贵人还要危险,更不能自命不凡,脚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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