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13)

作者:余华(出版书) 阅读记录

我想,这就是生与死。在此前的《飞翔与变形》里,我举例不少,是为了说明文学作品中想象力和洞察力唇齿相依的重要性,同时也为了说明文学里所有伟大的想象都拥有其现实的基地。现在这篇《生与死,死而复生》,我试图谈谈想象力的长度和想象力的灵魂。

生与死,是此文的第一个话题。正如我前面所讲述的那样,杜塞尔多夫的海涅故居如何让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一件已经被遗忘了的往事如何因为海涅的诗句变成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个记忆又如何不断延伸和不断更新。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这个关于生与死的例子,其实要表述的可能是想象力里面最为朴素也是最为普遍的美德——联想。联想的美妙在于其绵延不绝,犹如道路一样,一条道路通向另一条道路,再通向更多的道路,有时候它一直往前,有时候它会回来。当然它会经常拐弯,可是从不中断。联想所表达出来的,其实就是想象力的长度,而且是没有尽头的长度。

这是童年对我们的控制,我一直认为童年的经历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初的图像就是在那时候来到我们的印象里,就像是现在的复印机一样,闪亮一道光线就把世界的基本图像复印在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里。当我们长大成人以后所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对这个童年时就拥有的基本图像做一些局部的修改。当然有些人可能改动得多一些,另一些人可能改动得少一些。很多年前我在和一个朋友的对话里说:“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我的每一次写作都让我回到南方,无论是《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还是现在的《兄弟》,都是如此。在经历了最近二十年的天翻地覆以后,我童年的那个小镇已经没有了,我现在叙述里的小镇已经是一个抽象的南方小镇了,是一个心理的暗示,也是一个想象的归宿。

马塞尔·普鲁斯特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说:“只有通过钟声才能意识到中午的康勃雷,通过供暖装置所发出的哼声才意识到清早的堂西埃尔。”没有联想,康勃雷和堂西埃尔如何得以存在?当他出门旅行,入住旅馆的房间时,因为墙壁和房顶涂上海洋的颜色,他就感觉到空气里有咸味;当某一个清晨出现,他在自己的卧室里醒来,看到阳光从百叶窗照射进来,就会感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当某一个夜晚降临,他睡在崭新的绸缎枕头上,光滑和清新的感觉油然升起时,他突然感到睡在了自己童年的脸庞上。

我曾经多次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文学里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那就是让我们在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和不同环境的作品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文学就是这样地美妙,某一个段落、某一个意象、某一个比喻和某一段对话等,都会激活阅读者被记忆封锁的某一段往事,然后将它永久保存到记忆的“文档”和“图片”里。同样的道理,阅读文学作品不仅可以激活某个时期的某个经历,也会激活更多时期的更多经历。而且,一个阅读还可以激活更多的阅读,唤醒过去阅读里的种种体验,这时候阅读就会诞生另外一个世界,出现另外一条人生道路。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想象力的长度。

想象力的长度可以抹去所有的边界:阅读和阅读之间的边界,阅读和生活之间的边界,生活和生活之间的边界,生活和记忆之间的边界,记忆和记忆之间的边界生与死的边界。

生与死,这是很多伟大文学作品乐此不疲的主题,也是文学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之处。与前面讨论的文学作品中的飞翔和变形有所不同,生与死之间存在着一条秘密通道,就是灵魂。因此在文学作品中表达生与死、死而复生时,比表达飞翔和变形更加迅速。我的意思是说:有关死亡世界里的万事万物,我们早已耳濡目染,所以我们的阅读常常无需经过叙述铺垫,就可直接抵达那里。

一个人和其灵魂的关系,有时候就是生与死的关系。这几乎是所有不同文化的共识,有所不同的也只是表述的不同。而且万事万物皆有灵魂,艺术更是如此。当我们被某一段音乐、某一个舞蹈、某一幅画作、某一段叙述深深感动之时,我们就会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这是有灵魂的作品。

中国有五十六个民族,有关灵魂的表述各不相同,有时候即便是同一个民族,因为历史、地理和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差异,表述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然而万变不离其宗,当一个人的灵魂飞走了,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个人死去了。

在汉族看来,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如果这个人印堂变暗,脸色发黑,这是死亡的先兆;如果这个人遭遇婴儿的害怕躲闪,也是死亡的先兆,因为婴儿的眼睛干净,看得见这个人灵魂出窍。诸如此类的表述在汉族这里层出不穷,而且地域不同表述也是不同。很多地方的人死后入殓前,脚旁要点亮一盏油灯,这是长明灯,因为阴间的道路是黑暗的。如果是富裕人家,入殓时头戴一顶镶着珍珠的帽子,珍珠也是长明灯,为死者在阴间长途跋涉照明。

生活在云南西北部的独龙族认为每个人拥有两个灵魂,第一个灵魂是与生俱有的,其身材相貌和性格,还有是否聪明和愚蠢都和人一样;而且和人一样穿衣打扮,人换衣时,灵魂也换衣。只有在人睡眠之时有所不同,因为灵魂是不睡觉的,这时候它离开了人的身体,外出找乐子去了。独龙人对梦的解释很有意思,他们认为人在梦中所见所为,都是不睡觉的灵魂干出来的事情。当人死后,第二个灵魂出现了,这是一个贪食酒肉的灵魂,所以滞留人间,不断地要世人供吃供喝(祭品)。

在云南的阿昌族那里,每个人有三个灵魂。人死后三个灵魂分工不同,一个灵魂被送到坟上,于清明节祭扫;一个灵魂供在家里;一个灵魂送到鬼王那里。这第三个灵魂将沿着祖先迁来的道路送回去,到达鬼王那里报到后,就会回到祖先的身旁。

灵魂演绎出来了无数的阐释与叙述,也提供了不少就业机会,巫师巫婆们,作家诗人们等等,皆因此来养家糊口。如同中国古老的招魂术,在古代的波斯、希腊和罗马曾经流行死灵术。巫师们身穿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沉思着死亡的意义,来和死亡世界沟通。与中国的巫婆跳大神按劳所得一样,这些死灵师召唤亡魂也是为了挣钱。死灵师受雇于那些寻找宝藏的人,他们相信死后的人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见。召魂仪式通常是在人死后十二个月进行,按照古代波斯人、希腊人和罗马人的见解,人死后最初的十二个月里,其灵魂对人间恋恋不舍,在墓地附近徘徊不去,所以从这些刚死之人那里打听不出什么名堂。当然,太老的尸体也同样没用。死灵师认为,过于腐烂的尸体是不能清楚回答问题的。

有关灵魂的描述多彩多姿,其实也是想象力的多彩多姿。不管在何时何地,想象都有一个出发地点,然后是一个抵达之处。这就是我在前一篇《飞翔与变形》里所强调的现实依据,同时也可以这么认为:想象就是从现实里爆发出来的渴望。死灵师不愿意从太烂的尸体那里去召唤答案,这个想象显然来自于人老之后记忆的逐渐丧失。中国人认为阴间是黑暗的,是因为黑夜的存在;独龙人巧妙地从梦出发,解释了那个与生俱有并且如影随行的灵魂;阿昌族有关三个灵魂的理论,可以说是表达了所有人的愿望。坟墓是必须要去的地方,家又不愿舍弃,祖先的怀抱又是那么地温暖。怎么办?阿昌族慷慨地给予我们每人三个灵魂,让我们不必为如何取舍而发愁。

古希腊人说阿波罗的灵魂进入了一只天鹅,然后就有了后面这个传说,诗人的灵魂进入了天鹅体内。这真是一个迷人的景象,当带着诗人灵魂的天鹅在水面上展翅而飞时,诗人也就被想象的灵感驱使着奋笔疾书,伟大的诗篇在白纸上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如果诗人绞尽脑汁也写不出一个字来,那么保存他灵魂的天鹅很可能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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