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男女(出书版)(5)

“这时来倒赶个清静。”

“一直很清静。”

“你大概不像其他画家那样,四面八方寄请柬,是吧?”

“我寄了一些。”

“他们明天会来!明天星期日!”

老五笑了,像笑一个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的许愿。雨川沿着狭长的展厅再一幅一幅画地看回去。每幅画前,她都迫使自己站够一定的时间。一路她说了画的别具一格、不落俗套之类的话。但她知道老五根本不拿她的话当真,根本没兴趣她的大而化之的评语,这类评语可以用到任何东西上:一碟菜、一个发式、一套时装。告辞时她在长廊这头,他在那头。

当晚,雨川冒着小雪跑了好几位同事家,央求他们去看画展。有位同事认识几个来帮医院安装设备和培训人才的美国人,雨川几乎逼她打电话邀他们去。星期日上午,悄悄停停坐着的老五见一大群五颜六色的人涌进展厅,受惊吓似的将半只屁股从椅子上欠起。雨川在门口等两位约好的报社记者,见老五的手被一只只手抓起、握住、摇几摇,虽笑着答礼,却一脸稀里糊涂。雨川还看出他隐得很深的厌烦:好好个清静地方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庙会?

两个记者背着各式照相器材来了。雨川迎上去先拿她最妩媚的笑款待了他们一番,同时左一声“辛苦”右一声“多谢”。两个记者在社会上早混得油透油透,哈哈哈地说:“不用谢,完了事画家请一顿排场的!这年头,不都是这回事吗?什么人物都是三分场,七分捧!能找个场合让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最后吃一顿,也算功德无量!”

雨川冷下声说:“他是不同的。”

对雨川突发的感伤,两位记者不解甚至有些失望起来。“那你要我们做什么?”其中一个以降了八度的嗓门问。

雨川又给了个笑脸。

“你们不必做什么。嗯……就走过去,告诉他,你们是记者,说他的画正在引起重视。”雨川边想边说,“还告诉他,他画得很好;他的画展很成功,他很有潜力。就告诉他这些。然后我请你们吃一顿,随你们挑哪家饭店。”

记者还想搞清整场把戏,但雨川没有讲穿她的意思。

“算我求你们的,好吧?以后到医院看牙科我给你们挂号。”(注:大陆看牙科总是要提前许多天挂号。)

记者们收起一副油子相,仿佛不敢再惹已由伤感变得悲壮的雨川。他们走进去,像演员走进角色,走上舞台。雨川见他俩装腔作势地在一幅幅画前蹙眉、低吟,面色弄得很肃穆。最后,他俩先后走向老五。先是出示记者证,然后是职业化的握手寒暄。她见老五脸色淡淡的,听着他俩背诵她刚教授的那番话。他俩出来时,见到在外面闲荡的雨川,挤着脸说:“打哪儿钻出这么个人物头儿?每幅画上他都贴了标签:展品不出售。好像谁会掏钱买他那些四不像似的!只有他自己管那叫画!”

人散尽了,老五才看见人幕后的雨川。那时他已准备离开展厅,关门时间到了。她什么也没问:今天人多吗?有记者和外宾来吗?她怕他看出破绽,看穿这虚弱的轰动,看穿是她伪造了这隆重的一天。

“出去走走吧?”雨川提议。

老五在迟疑和惊讶中点点头。

路是老五领的,雨川对这个城市不熟。老五领着她走,人越来越稀,脚下的雪越来越干净。眼前是护城河,河边是一些幼树。

“看,我栽的树!”

雨川随他走进那片小林子。她回头看看嘈杂和灯光,觉出一种挺甜的寂寞。她的鞋下坡不太方便,老五给了她一只手,让她扶。他们手拉手站在河的石堤上。

“敢跳吗?”雨川玩笑地问。其实她明白自己不纯粹在玩笑。

“跳河?干嘛?”

“比方说,河那边是个荒岛,没人,或者有人也不认识我们。什么都能在那儿重新来,你跳不跳?”

老五没说话。雨川感到他握住她手的手渐渐变僵,变得机械。

“老五,假如我不是……哦,我就是我自己,只是个叫雨川的女孩,事情会不一样的,对吧?雨川会爱你的。假如能有个地方可逃,那地方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事都不被叫做丑闻,你愿意逃到那儿去吗?”

老五的手松开了她的手。当晚雨川在厨房独自洗碗,蔡曜从背后伸手搂她。她看见有着方指甲方关节的强劲的一只手挪向她的前胸,突然喊:“放开我!”

雨川被调到住院部就开始上夜班了。下了夜班,家里人都睡了,只有老五的斗室里还有些轻微响动。有次她轻掸两下门。门开得比她想象得快多了。

“想看看你在干什么。”雨川倚在门上,近乎无声地说:“可以进来吗?”

“我在写东西……”

“不画了?”

“不常画了。画展办过了。”

“想看看你的画室。”

老五突然下决心一样问:“你有空吗?”

雨川稍微向上翻一下眼睛,似乎在心算时间,实际在犹豫,在顾盼撤退的路。她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从老五的眼睛里,她看出他和自己一样明白。

“那地方远吗?”

“不远,就是不好找。你说个时间,我可以在汽车站等你。”老五说得很快,迅速堵死彼此撤退的路。

下午两点,雨川准时到达那个车站。远近都没有老五。雨川站在那儿,任杨花落在她头上身上。一朵杨花迷了她眼,怎样也揉不舒服。她掏出小镜子,仔细将它摘出来。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的唇膏被抹缺掉一点,一道红痕顺嘴角划向面颊,整张面孔就因了它变得乱七八糟。也许是刚才她揉眼睛时,动作太慌,手蹭到了嘴唇。也或许公共汽车上人推人挤,某个企图拓开稍大空间的脊梁或臂或肘揩走了那块红。扑过粉的脸若染上什么是不易被拭掉的。她用手帕蘸点唾沫去拭,等拭净那道红,脸色已不匀净。她还没那分勇气和从容劲在大马路上抹口红、施粉,毕竟她极少化妆。干嘛涂这么重的口红,施这么厚的粉?是要从此抹煞掉一个清白无辜的雨川吗?厚的粉脂是为了将那个纯净的雨川从此封死在一段无暧昧无瑕疵的历史中吗?她看着镜子照出这张色泽不一的面孔深处,那正在恶化的激情。昨夜,在商定见面地点和时间的那一刻,他们彼此都以激动而恐惧的眼睛警告了对方:要发生什么了;那发生的将使他们的生命变质。

雨川合上镜子,收起它。将败坏前的自己合进去、收起来。满天杨花活物一样活泼忙乱地飞、嬉戏、追着人。它们像雪,但雪决不像它们这样骚动,撩拨人。

老五没有来。等了半小时的雨川抹掉口红和粉,到马路对面等候回程的车。心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空得清爽的心会让她在值夜班时专注安详。车离站时,她看见一个细长身影出现在她刚立过的位置上,并不像刚刚赶到,却像等了许久,等得生了根。

一天雨川下班后,见蔡曜在楼下等她。

“告诉你,不要多心,家里丢了两百元钱。爸的小笔稿费我妈从来不存,就那么放在抽屉里,花得根本没数。但那两百元是小品的,暂时让妈替她收着,她要买新自行车。我妈对平常过日子的钱没数,但这笔钱是小品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动过。”

“家里出这种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不是要窝囊死吗?”雨川脾气甩了出来:“早就说不住你家,早就让你搬,找间瓜棚我都跟你过,偏偏没皮没脸地白吃白住,害得我也跟着没皮没脸!……”

“叫你别多心别多心!妈把这事只告诉我,当然就没有把你我怀疑进去。”

“那怀疑谁?”

“妈谁都不肯怀疑。”

“说不定你爸花了钱,不记数,事后忘了。”雨川住到这个家不久,就断定这不是个妻子过问丈夫所有户外活动的正常家庭。常有女人打电话来,父亲简短两句就出门,母亲没有对此动过声色。“说不定你爸爸需要钱,又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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