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在吗(5)

是啊。贺叔叔站在榆树小道上。

正是这种不断演习的永诀让我和舒茨近了。

冲突是造作。我是指极端矫情;我们尴尬得受不住了,就与人冲突。我在看一个老年男人冲着一个缺席的对手咆哮。很滑稽的,因为我不给他这个权力,把我扯到对手的位置上,我静观他对那个空缺位置发作醋意,发作专横,我嘴唇翕合如同某场谋杀中唯一的知情者。

我看着他把大纸团挪到我脚边,它的体积和投掷的力量该有轰动,却被柔软地面吞咽了,预期的声势被抵消了。地心吸力在此突然出现一阵瘫痪。

我或许撒了谎。

我们都活得下去,因为我们不计较别人撒谎。在别人对我撒谎时,我已明白他实质在说什么,我想明白实质而不想明白言辞。实质是,他/她在我对他/她可知可控范围内造成一个失控和未知,造成一个人与人关系的喘息,休止。

你难道听不出一个邂逅的朋友对你说"我明天正好有事"是什么意思吗?或者,你不明白某人说的"昨天差点给你打电话"的真实意义吗?他/她好心好意的乖巧你计较吗?这是调情。不光异性间需要调情,朋友间也需要调情。墨西哥作家帕兹——

听说过他吗?

他把墨西哥民族的撒谎称为艺术。一个善于调情的民族。

没有。从来没有向他提过贺叔叔。

第一部分 13.心理医生在吗(13)

并没这样问我。他问:在中国,儿童受性骚扰的事普遍吗?他问过几次,因为他忘了我回答过他。有次他说成"性虐待"。

当然可以告诉你:是的。

不能这么简单地说伤害。谢谢你不采用"虐待"。

让我喝口水。

让我想一想,它是怎么回事……几点了?

我在想,孩子们真的会把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压制到下意识中去吗?荣格说:潜意识和意识从来不存在明确的界定。已被知觉的,不可能回到非知觉中去。记忆被压制到那种浑然状态,在我看,是不可能的。

那时我十一岁。

不曾。对谁我都没讲过,我没有把握我会对你讲。

噢,在想前前后后。三十年以后,我走到墓地里,脚步已不太均匀。手里拿几株自卑的康乃馨——舒茨教授喜欢它们。走到一个看上去很中产阶级的碑石前。我那时已经愉快起来了,不失眠了,连好太阳也让我感到祝福。我把花放在墓前,放成一个扇形。对了,我还有三支香。那时我已充满兴趣来做这一切。不像三十年前那个坐在心理医生诊所里的中年女人,从来在各种仪式中找不到感觉。我把香点着,灵敏度退化的手指在不实的视觉中许久才将火苗吻合到香烛上。我在墓前坐下来。不远有塘和莲花。

是舒茨的。

也可能是我丈夫的。他和舒茨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不是。只要三十年,这些都清楚了。

舒茨的墓碑上刻着:他一生中原谅了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许多人,就是说不是全部,那个余数中有我,也可能没有。

坐在墓前的我慢慢地想着事情。烟从这七十多岁的女人身后升起。塘水和莲花在我眼前成了莫奈最后的三十八幅画中的一幅。七十多岁的我会想起贺叔叔的去世,追悼会上摆一排他的书。我爸爸会被我搀扶,在人群里,因知道真相而多一层沉痛。还有什么关系?反正什么都留不下来,那些书是不是窃取都留不下来。真正的著者和冒名的,彼此彼此。无论真相怎样不堪入耳,书已经先于著书人而逝去了。

现在我还完全不知道,谁会先走一步;谁会参加谁的追悼会。

第一部分 14.心理医生在吗(14)

在我七十五岁坐在墓前时,已经全知道了:墓里是谁,墓外是谁。我的未来语态出了差错没有?未来完成式,这语态给人无际的展望,无际的宿命感。

也很可能是我同贺叔叔站在一起,追悼我爸爸。案上没有一部他生前的作品,这个刺目的空白让贺叔叔很不安;每个人都知道死者生前从没停过笔,都服帖过他的学识和才华;那日夜流动的笔,流去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所在,终使那份卓越成了一场荒芜吗?人们想起死者和这位高大的老人是不可生离的朋友,同时忆起死者曾给过这位生者一个大耳光。我看一眼贺叔叔:他原谅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过。他却没有原谅我爸爸在1966年给他的那个耳光。

这是我将在墓前席地而坐时想到的事情。那时,追悼会不管是谁的,都无所谓。

我让你混乱吗?

我还想起十一岁的暑假。1963年夏天。老妇人总是很有胆量去看她的少年时代。那个夏夜的触感立刻有了。它的声音、动作、气味所营造的质感。火车窗外的光一缕一缕扑进来。每一景物,都带有暗蓝丝绒一样的品质。丝绒的迟缓和阴影,那样厚厚的深夜蓝色。我就躺在窗左边的铺位上,贺叔叔在右边。

是的,你没听错。

这对我很平常。父母常常把我托给一个朋友,由他/她带我到上海,在祖母家寄放一阵。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吵架,相互揭露,或者公然说:要不是看在女儿面上……或者,就是因为怀上了女儿,我才非同你结婚不可。这些话当然都是由妈妈来说。我爸狠狠地咂着酒,狠狠地沉默着。

暑假前正好贺叔叔要去上海开会。我妈妈替我把两件一模一样的连衫裙放进一只小藤箱。手轻轻推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推到贺叔叔怀里。我的高度已达到他的腋窝。白色泡泡纱的连衫裙到处溅着西瓜汁。十一岁的我因为发育而躲着胸口那层布的触碰。一个阶段我都是那种把自己的胸口躲开的姿态。所有那阶段的照片都是这个姿态,眼神也是躲开的,有点窘又有点害怕地略伸下巴。

贺叔叔笑笑说:没贴邮票啊?脑门上给贴个邮票咱们就给她寄到上海去!

他的手已经伸过来,要从妈妈手里接过我了。接过的却是我的藤箱子。他突然看见我那躲开他的眼神,睫毛细微的挣扎。他意识到某种不妥,我的高度,白泡泡纱浸印出一个苗条女孩微暗阴凉的皮肤,让他这份临时监护差事显得不伦不类。

第一部分 15.心理医生在吗(15)

是我现在分析起来,把当时的短暂感觉以语言归纳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事情发生后,那感觉没有语言地在我心里待着。看这沙盘,小人儿。在没语言的时候我或许也该被领到这儿来排演。现在我手指太粗大,捏不住他们。这个小人儿是代表父亲?教父?神甫?都可以。还有这只恐龙。不是恐龙?是梦魇?噩梦。

噩梦,你看,与梦本身无关,在英文中是另一个词①:是夜晚和虚幻二词的组合。我这样说已欠严谨。也许是"夜晚"加上"月球上那块辽阔的(曾几何时被误视为海洋)黑暗平原"?可以有更荒诞的一种组合:夜晚和雌性的马类动物。类马,不全是马,近似中国传说中的麒麟。那么:夜晚麒麟/噩梦,可不可能呢?不可名状和莫名其妙,夜晚无穷的可能性。把这番不可名状和无限可能性以语言解述,必须牺牲和妥协。以牺牲感觉的丰富而妥协于语言的准确。不成熟的人不是缺乏语言能力,是缺乏妥协的能力。肯定常听到高中生和大学生五官起舞,张口却只呼一个:"哇!"或者"噢,上帝!"他们宁可过度贫乏也不让他们年轻的感觉妥协给语言;他们可不愿意牺牲那意在不言中的丰富。

贺叔叔没有像平常那样用他的大手掌把我的头发揉乱,再抹平。他这次碰也不碰我,提着我的小藤箱,迈着阅兵大步。藤箱在他手中没有一点分量,是个玩具。妈妈跟在他身后,讲起我所有的生活陋习。贺叔叔笑嘻嘻的,看我用少年人都有的粗鲁和简洁语言回答母亲。像是他专注于寻找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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