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在吗(8)

根据贺叔叔一沓笔记。

第二部分 7.心理医生在吗(22)

注意另一个事实:没有贺叔叔救助,我爸爸此刻正在同其他右派们结伴挑粪土,填装炸药炸筑水坝的石头。好一点,或许正在土坯教室里教七岁到十六岁的一年级生。最强,是去个边城做文化馆干事,办小城中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

我爸爸之所以还在这个凹字形红砖办公楼里领工资和粮票,还能在这个省城报刊上持一个令人耳熟的名声,你知道,是归功贺叔叔的。一天,贺叔叔说起想请个人帮他整理一份小说初稿,我爸爸立刻就说:我来吧。在此话脱口时,我爸爸非常羞窘,两个耳朵边沿充了血,红得晶莹。是生怕他报德的急切让贺叔叔看破,再看小。

此后,常在绿纱屏风后面,贺叔叔听我爸爸向他讲述小说的进展。

我知道。从八岁到十一岁,我已知道我们家所有的事。我知道我爸爸在两个大书架建造的"书房"里,集中精力完成贺叔叔那部近百万字的著作,集中精力于护住我们拥有的这两间只需五元租金的房子,护住年幼早熟的我和他那书架搭起的自治区。一进入那里,就听见他裤带上金属环扣的击碰声,那是他在脱下外裤,只穿长内裤或短内裤坐在三尺长一尺宽的书案前。

我十岁了。

大饥荒。

不,我不记得。我还不知道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饥饿。这个词在我们社会的进行时态中是不存在的,被涂抹了。饥饿的生理感觉被否认掉了。如同所有肉体的需求,对于其存在不给予认同和理会。我们的生活情景被预定,其中充满阳光和希望,充满非生理的幸福。因此,生理的痛苦,诸如饥饿便是没有名分的感受;它存在,我们却无法将它命名。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国家一样,饥饿的痛苦是正常现象,是必然,却又是每个人该去悄默承受的。理想主义从一开始就伴同着饥饿。

三年的大饥荒是用别的字眼来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灾害。

因此饥饿在我记忆中是别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读会。

不知为什么,那么多诗人从饥饿中产生。那样的朗读会在大饥荒的三年中特别盛行。

注意到了。但美国作家和诗人们的朗读会是同志式的沟通,战友式的相互支持。

并不普遍。中国作家很少当众朗读他们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许他们认为作家更应该作为文字和语言活着。

第二部分 8.心理医生在吗(23)

很多!让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诗歌和饥饿之间,是否有着必然联系。

那些朗读会总伴有餐会。一张粉红色菲薄的餐券,凭它去领一份米饭,上面覆盖着黄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干丁,据说营养是一样的。那是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妈妈从下午就进入了朗读会(餐会)的氛围。她打开箱子,拨开一层层樟脑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们家没有能让她看见全身的镜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对比颜色。

爸爸从书房伸出头说:别穿紫红的,花鼓灯似的!

我妈跳下凳子,换一件秋香色,又飞快站上凳子。

我发现这天爸爸特别在意妈妈的打扮。连她往脸上扑粉,他都疑惑地瞪着眼。妈妈说,怎么这样婆婆妈妈呀,又不是你上台。我爸爸不吱声,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黄面色渐渐消失了。妈妈眼睛紧闭,微皱眉头,给粉呛得直要咳嗽,他看妈妈拿出铅笔,在香尖上蘸了蘸,去勾画扑进粉里的眉毛。妈妈使劲睁开眼,使劲瞪着镜子,爸爸也帮她瞪着。我妈从镜子里看我爸一眼,说:你给老贺把生字标出来了吗?爸爸嗯一声。

妈妈最后打开口红盖子。口红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背着妈妈打开它。一旋开那子弹壳似的铜帽儿,一股油哈味就冒出来。红颜色也不新鲜,看去也哈了。陈旧的唇膏使妈妈微翘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们准备出门时,贺叔叔一迈腿从栅栏上跨进来,他目光躲开娟秀而古怪的妈妈,看着我说,这么漂亮啊!我知道他实际上是在说我妈妈。爸爸早有准备,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沓稿纸,递给贺叔叔说: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两遍。贺叔叔笑笑说:我的故事我还念不出来?爸爸说:有些字我怕你不认得,给你注了同音字。贺叔叔大声说:我那么笨?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吧?

两人撇下妈妈和我,先走了,又一块儿停下脚,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独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气味;酱油气味,人人捧着一个大搪瓷盘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着酱色浓重的饭菜。

近处是我妈妈。她一边细细地吃一边机警地四处望,想找个地方把她盘子里的东西倒进随身带来的饭盒里,带回去添加些蔬菜,又变成三人的一顿晚餐。

远处是贺叔叔和爸爸,站在楼梯口交谈。爸爸手里端一大盘食料,不曾动过几口;贺叔叔却空着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滚上一层酱的发酸的豆腐干。一些人上来向贺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来。

第二部分 9.心理医生在吗(24)

我不断为人让道。我眼睛却一直朝爸爸和贺叔叔那里望。我爸爸这天的样子与平常有些出入。我的爸爸,我从小就意识到他与众人的出入。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规整的服饰,总是七长八短披披挂挂。猎装式的米色风衣从不系纽子,腰带拧成一根绳儿;颈上搭一根深咖啡色丝绸围巾,面积宽裕,肥大的两端垂荡在风衣襟前,不时被他谈笑时的手势惊动起来。那条围巾只不过是一截旧绸料,也是从祖母遗物中发掘的,对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会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将腐将化的质地,使爸爸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缺乏一点实体感。爸爸秘密修饰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饰和别人相反:把本来就缺规矩的全身弄得更乱,头发尽其本性向各个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现在回想,他的颓唐和感伤,使当时的我内心极被牵动。

我爸爸在笑,拍着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着肩。

是贺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读会。人们在大厅里找好一把深蓝丝绒的椅子,安顿下来。被糙劣食物破坏的矜持恢复了。深蓝丝绒的幕帘上缀有金流苏,打蜡地板和水晶吊灯,这毕竟是个矜持的所在。由于多日对这一餐饭的期望终于得到答复,所有眼睛安宁了,神情是美味的丰足的。

节目中有七八个人朗读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诗歌。贺叔叔的《紫槐》是朗读会的开场或压轴。这天来了一群少年宫话剧团的男孩女孩,将《紫槐》配了乐,诵到高昂处,都成了一副歌喉。

观众的呼吸声变得不均,变得潮湿。饥饿竟可以是美丽的。

我揩着泪,无意中,发现贺叔叔在看着我。我把拳头停在嘴唇上,惊讶和羞怯。他是那样地看着这个十岁的女孩子。他全看见了,看着泪水怎样越聚越厚,在她两个眼珠上危险地摇曳;终于积得太沉重,眼睛再也盛不住,剥离了出来,形成一颗圆熟完整的泪珠。如桑叶上的春画,一颗水珠子从细到大,地心引力把朝下的那端变得圆腴硕大,形成了珠宝的锥形。他看见了我由于流泪而鼻子不通,肺叶伸展和收缩。他坐在距我六步左右的地方,坐在供主持人休息的沙发上。它是大厅里唯一的沙发。他看见了一个十岁小女孩沁出情感和爱慕的过程。一个秘密的过程。

我还不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慕会开始得那样早,能越过种种巨大的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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