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43)

他们打断他的话,“觉得冷就是发烧,你摸摸额头。”

许三观还是看着他们笑,没有伸手去摸额头,他们催他:

“你快摸一下额头,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额头又不费什么力气,你为什么不

把手抬起来?”

许三观抬起手来,去摸自己的额头,他们看着他,问他:

“是不是很烫?”

许三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我的额头和我的手一样冷。”

“我来摸一摸。”

有一个人说着走过来,把手放在了许三观的额头上,他对他们说:

他的额头是很冷。”

另一个人说:“你的手刚从抽管里拿出来,你的手热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额头去

试试。”

那个人就把自己的额头贴到许三观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后,他转过身来摸着自己的

额头、对他们说:

“是不是我发烧了?我比他烫多了。”

接着那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

他们就一个一个走过来,一个挨着一个贴了贴许三观的额头,最后他们同意许三观

的话,他们对他说:

“你说得对,你没有发烧,是我们发烧了。”

他们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了一阵后,有一个人吹赵了口哨,另外几个人也

吹起了口哨,他们吹着口哨走开去了,许三观看着他们走去,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

了,他们的口哨也听不到了。许三观

这时候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的周围都是阳光,他觉

得自己身体比刚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领的两只手已经冻麻了,他就把手放下来、插

到了袖管里。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又从北荡到了西塘,然后他来到了百里。许三观这时

离家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卖了血,现在他又要去百里的医院卖血了。在百里,

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

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

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

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

去。

这一天下午,许三现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

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

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

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们问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他们就说

把他往医院里送,他们说:好在医院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

要到医院去,这时候他口齿清楚了,他连着说:

“不、不、不,不去……”

他们说:“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乱抖的人,我们要

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还是说:“不、不、不……”

他们就问他:“你告诉我们,你患了什么病?你是急性的病?还是慢性的?要是急

性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们看到他的嘴巴胡乱地动了起来,他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问他们:

“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回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别管他说什么了,快把他往医院里送吧。”

这时候他又把话说清楚了,他说:

“我没病。”

他们都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说:

“他说他没有病,没有病怎么还这样乱抖?”

他说:“我冷。”

这一次他们也听清楚了,他们说:

“他说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热病?要是冷热病,送医院也没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馆

去,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许三观听说他们要把他送到旅馆,他就不再说么了,让他们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

旅馆。他们把他放在了一张床上,那间房里有四张床位,他们就把四条棉被全盖在他的

身上。

许三观躺在四条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会,他们问:

“身体暖和过来了吧?”

许三观摇了摇头,他上面盖了四条棉被,他们觉得他的头像是隔得很远似的,他们

看到他摇头,就说:

“你盖了四条被子还冷,就肯定是冷热病了,这种病一发作,别说是四条被子,就

是十条都没用,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体里面在冷,这时候你要是吃点东西,就会觉

得暖和一些。”

他们说完这话,看到许三观身上的被子一动一动的,过了一会,许三观的一只手从

被子里伸了出来,手上捏着一张一角钱的钞票,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想吃面条。”

他们就去给他买了一碗面条回来,又帮着他把面条吃了下去。许三观吃了一碗面条,

觉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也有了力气。许三观就说他用不着四条被

子了,他说:

“求你们拿掉两条,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天晚上,许三观和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

穿着破烂的棉袄,黝黑的脸上有几道被冬天的寒风吹裂的口子,怀里抱着两头猪崽子走

进来,许三观看着他把两头小猪放到床上,小猪吱吱地叫,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小猪

的脚彼绳子绑着,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他对它们说:

“睡了,睡了,睡觉了。”

说着他把被子盖在了两头小猪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头钻到了被窝里。他躺下后

看到许三观正看着自己,就对许三观说:

“现在半夜里太冷,会把小猪冻坏的,它们就和我睡一个被窝。”

看到许三观点了点头,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诉许三观,他家在北荡的乡下,他有两

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三个儿子还没有娶女人,他还有两个孙子。

他到百里来,是来把这两头小猪卖掉,他说:

“百里的价格好,能多卖钱。”

最后他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

“看不出来。”许三观说,“六十四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听了这话,他又是嘿嘿笑了一会儿,他说: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听得清楚,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力气比年轻时少了一些,我

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个儿子一样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累了腰会疼……”

他看到许三观盖了两条被子,就对许三观说:

“你是不是病了?你盖了两条被子,我看到你还在哆嗦……”

许三观说:“我没病,我就是觉得冷。”

他说:“那张床上还有一条被子,要不要我替你盖上?”

许三观摇摇头,“不要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下午刚卖了血的时候,我才真是冷,

现在好多了。”

“你卖血了?”他说:“我以前也卖过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儿子,十岁的时

候动手术,动手术时要给他输血,我就把自己的血卖给了医院,医院又把我的血给了我

家老三。卖了血以后就是觉得力气少了很多……”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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