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亚当,也是夏娃(16)

我把绒布椅放置到最好的角落,这样躺上去既舒适又大模大样,给予自己主人公的姿态和心态。我已大致准备就绪,给自己的撒谎布置了一个宽松的氛围。电话拨通了。

“哈罗。”律师说。铃声只响了一下。他这三天都在守株待兔。

接下去我舒舒服服地扯谎,告诉他我如何忙,会议日程、参访日程、采购日程。我绝口不提那天晚上使我和他不欢而散的那个哭闹孩子。

他也像忘了他心里窝了三天的大疑团。他说到他的案子,他如何毁了他在法庭上的对手。他还谈到那场《蝴蝶夫人》,原本该我去坐的座位,紧挨着他空旷着。他照例说起午餐食谱:各种方式烹调的火鸡肉。他认为火鸡胸肉是对人体害处最小的肉类,脂肪低到近乎零点,无胆固醇,含高蛋白。对了,还有个优势:高纤维。它的口感和滋味稍次,但那不重要。人应该选择进食的目的,而忽略进食过程中的乐趣。久而久之,一种食物的益处将会改变人们对它的滋味的恒定看法。

律师不紧不慢地说着。他急火火地等待我的电话,急切地一把抓起话筒,就为了慢条斯理告诉我这些推断和认识。我们彼此道了晚安。就像我在他身边的所有夜晚,和他并排躺着,他在困意袭来时抓紧时间以最后的清晰口齿对我说:“晚安,亲爱的。”我也会说:“好的,晚安。”时常是在此刻,我突然来了谈兴。但“晚安”之后是不该再起任何兴的。我对律师在沉重的困意中还保持完好的礼貌而钦佩不已,并微微感动。正如他在听完了我所有谎言,并确定我仅仅在一个路口之外的一所房子里同他胡扯之后,仍然可以保持严谨的礼貌。然后他开始用他的律师手段、律师的便利条件,在二十分钟内就找到了我所在地址的准确、具体方。

我正在看晚间新闻,门铃叮咚一响。十一点差五分,我绝不期待任何人在这个时分造访。从窥视镜里,我看见来访者是律师,一身运动服装,扎着荧光腰带,以使汽车不撞到他身上去。即使酒徒开车,老远也看得见这根腰带的警示。我只得打开门,我还能怎么办?

他和我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相顾无言。三十秒钟的相顾和无言足够省略掉他揭露性的开场白。然后他微微一笑,我的知罪认罪似乎在他看来很好玩。

“不欢迎我?”

我笑笑。很狼狈很狼狈。我做了个“请进”的姿势,也许我咕哝了一声“欢迎”。总之,我很快发现他已在展览馆一般的客厅里,看着德库宁和杰克逊?普拉克的画,手里捧了杯矿泉水。然后他看着画面上厚厚一层颜料的泥泞开了口。

“为什么骗我?”

他目光不转向我。我骗他骗得太狠,连他都不好意思。“是的,我骗了你。”你别磨蹭了,审我吧。

“我得告诉你我怎样知道了真相。”他转过面孔,神情中完全看不出他下一步将拿我怎么办,“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怎样发现真相的?”

“你怎样发现的?”

他又微微一笑。这是一个不太得意的笑了,甚至有了点痛楚在里面。他就近坐在了最受洋罪的沙发上,以免全面垮掉。

“我在那天晚上就在电话上添置了一项服务。就是那种——任何人打进来的电话,都会被它录下号码的那种。”他顿住了,又笑了笑,意思是:你看,你把一个好好的律师逼成了一个三流私家侦探。“是你的电话号码叛卖了你。”

“噢。”

“我已经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了。这不难侦察。”

“是吗?”

“想知道我怎样侦察的吗?”不等我表态他又说,“很简单——他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阔佬。他父亲崇拜福兰克·L·拉埃特,和建筑师交往不浅。福兰克·L·拉埃特为他父亲设计过不少房子。这是其中一栋。没发现常有人在这幢房周围转悠?那都是外地来芝加哥的人,专门来参观福兰克·L·拉埃特在这个地区的建筑设计。”说到此处他站立起来,四周望一眼,“果然很厉害。”

我不知他是指福兰克·L·拉埃特的设计还是指我的骗局。

他转脸对我说:“带个路吧。”他的意思是要我做导游。我只得领他走进宴会室、便餐室、书房,起居室。他的眼睛评估着所有的藏画藏书、古董、家具,口中数落着我的欺骗。我什么也不说。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

“我最好不要吵醒孩子。”他一只手扶在楼梯扶手上。阶梯上有个时装娃娃,衣裙被剥去,赤裸裸的。他对着这个娃娃开了口:“其实我并不计较你有孩子。我不会过问他是”是她。“我纠正道。

“管他呢——他也好,她也好,我都不计较。”他是说他只计较孩子的父亲。

“你爱他吗?”律师问。他声音中的冷静毫无破损,而他的感觉已破损得难以修补了。我却必须修补。

“他是同性恋。”我说。这是我头一次以搬弄是非的形式背后谈论亚当。

“这正是我不忍心告诉你的。”律师说,“你是在有了孩子之后发现的,一定是这样。据说他魅力十足?”

“他和我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他的手一直留在包了柔软皮革的楼梯扶手上,“我知道。你曾经爱过他吗?”

我想,天呐。

律师马上说:“好了,我不该问。曾经不能算数。不能算数,对吧?”

他简直拿他的高尚来欺负人了。

这时,楼上传来砰的一声。我心里直祷告:可别,可别。菲比一身白色睡装,出现在楼梯顶端。然后她微微仰起脸,像是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份陌生。我一时不知该拿这时局怎么办。小小的白色幽灵两手准确地抓住楼梯扶手,一个阶梯一个阶梯朝我们走来。她的动作属于一个自然的盲者,已经十分娴熟地把握了黑暗。我看出律师大吃一惊,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简直是个天使。不是吗?”律师嗓音中出来一种慈爱,是美国文明所要求的一个高尚人士必备的、理智冷静的慈爱。“她叫什么名字?”

“菲比。”

他马上朝白色小幽灵张开两手。“菲比!”他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立刻,他的美国文明对他有了进一步要求:慈爱必须再放宽些,接纳这孩子的另一项残疾。律师不大撑得住了。他想,这可怎么了得——难道我今后必须间接地和这个失明失聪的天使打一生交道吗?

菲比准确无误地避开了这个向她张开双臂的陌生人,走向我。她的嗅觉进化是超常的、超现实的,这嗅觉领她走向安全、熟识。我怀疑她嗅得出这陌生人的慈爱中有多大成分的容忍,以及这容忍所含的永久陌生。我甚至觉得她嗅得出律师的善意是一个文明社会的姿态:人可以不爱健全的孩子,但人不得不爱一个残疾的孩子。整个社会的施舍式慈爱此时全在这中年男子的身上,他张开的双臂,已收不回去了。菲比细小的身心,承受不下这份抽象而巨大的慈爱。她宁可躲开它,走向我。她两手抱住我脖子,脸上带有排斥。她不要这张开双臂的人——这社会和公众之爱的载体——来麻烦她。她的身体畏缩着,奇长的两排睫毛不断哆嗦,拼命忍受这只摸到她手上来的陌生的手。

律师的手抚摸着菲比柔软的头发。头发是从我腹内带出来的,从来没有经过修剪,因而发梢上仍是那些胎儿的柔弱无力的卷曲。

律师告辞了。菲比的突然出现使整个局势发生了重大转折。事先他心理上毫无准备,他准备的一副对于我的高姿态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面前派不上用场,甚至文不对题。他得马上走开,必须想出个新对策来。在此之前,他绝不能轻易表态。他这时慷慨不起,大度不起,因为后果会极昂贵。他得恢复思维的秩序和独立性,好好看清他的慈悲是否足够宽绰,能否容纳我的欺瞒,以及这个过分异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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