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亚当,也是夏娃(9)

“谢谢你。”我确实有点真实的谢意:亚当守信用。

他不知道我是谢他五位数的支票,还是谢他言辞之外的体贴。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嘲讽的意思。我的表情大概有点恶劣,但我不是存心的。

“该谢谢你。”亚当说,“为菲比哺了一个月的乳。”

我想起菲比出生之前,湖畔的那个下午,我为哺乳的事发了大脾气。我的脾气是因为亚当的得寸进尺。而事情现在颠倒了过来:亚当感到哺乳的危险;我和菲比顺随天性地紧密相处下去,他将落个人财两空。我当然明白亚当的不安。不过我主要是为我自己好,我已经陷得不浅了。我想到小时家里的那只母鸡,特别爱抱窝,邻居们拿了鸡蛋来塞在它肢翼下,它便死心塌地趴了一个月,孵出二十多只不管是谁的鸡仔。事情便出在这里:它从此不准任何人靠近这群鸡仔,邻居们只得依顺它愚蠢的母性,或说干脆利用它的愚蠢,让它去操劳,去带领鸡仔们度过最脆弱的生命阶段。

亚当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我和那只傻母鸡挺相像。区别是我及时制止了那种荷尔蒙造成的愚蠢。

我收拾好行李,和来时一样的简单利索。然后便钻人亚当的银灰色本茨,我没有去跟菲比告别,她已经在刚到达的保姆怀抱中。她哭作一团,我也没去看她一眼。这眼很可能有害于我的余生。很可能,我会记住这一眼,直到死。那我收下的这五万块就大大不值了。

亚当在街边停下车。我一看,是我们第一次合谋的那家甲他葸乙处,小是具俸明,叨楚佃冢刖呆柙气贞戥形冢上明不顺眼,他就不会带我去湖畔。就轮上另一个女人做菲比的母体了。或许就什么也发生不了,因为亚当在我之前和几百女人扯过皮,到了我,已是他的耐性极限。我若落选,他便放弃。也就没有下文,以菲比的不幸而形成的下文。

亚当像头一次那样,为我叫了杯咖啡。然后他又是那么细节化地叫他自己那杯“非咖啡”。我及时止住他,说我也改喝“非咖啡”了。他转向等在桌子边上的侍应生。

“两杯无咖啡因的咖啡,非糖,全脱脂的奶。”侍应生走回去,同时叫道:“两杯‘何必’!”我和亚当对视一眼,都笑了笑。这两杯非咖啡,糖和非奶,一连串的否定,等于什么也没喝。那么又何必喝它——这是侍应生的态度。根据这态度,他们为这种将天然完全剔除出去的玩意儿叫做“何必”。如同现今流行的不含酒精的酒、不含巧克力的巧克力、不含奶油的奶油,人们吃着喝着这些无害处也无任何吃头的玩意儿,仔细想想,何必?这次我们没去湖畔。我们坐在靠窗的小桌,外面秋高气爽,枫树和橡树尚未变色,但一抹暖色已含而不露,已存在于氛围之中。我先开了口。

“菲比怎样不好?”

亚当眼睛看着窗外说:“其实也没有糟到哪里去。她就是没法和保姆相处。有时索拉会照料她几小时。索拉有自己的孩子,都缺乏照料。”

索拉是女清洁工。

“索拉是好人。”

“奇怪了,你们俩背地里讲一样的话。索拉说你是好人。”

“我不是坏人。”谁知道?一个生了个孩子从此便消失的女人大概该算坏人,或者“非坏人”。

“没想到你干得这么出色。本来说好你一个月探望孩子一次。”亚当说。

“作为保姆探望。你别忘了。”

我不想把我的致命处暴露给亚当。两年前,当我把菲比柔若无骨的小肉体捧向自己乳房时,就明白我的致命处在哪里。过去我以为M离开我会置我于死地。产下菲比,我觉得把M当做要害是因为我缺见识。他怎么能和菲比相比?亚当沉默了一刻,回头定定地把我看着。

“你完全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不,比原先好看。体形比原先更线条化。”

我说:“谢谢。”你别装着对女人有兴趣。

“你知道吗?你一直有种奇怪的神态。就是无神态。什么都讨不到你的欢心,也引不起你的厌恶。现在这种神态更显著了。”

“哪种神态?”我知道,它叫“非神态”。

“你的头发变样了。”“我懒得去理发店,就一直让它长。”我微笑起来,“亚当,你倒是越来越英俊了。我喜欢你不染的头发。”我喜欢有什么用?

“你喜欢吗?那我以后就不染了。”

注意,他在讨好我。他到底存的什么心?

“亚当,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我突然说,“在我离开菲比和你的前一天,下午,你正好出门,我带着菲比逃跑了。我背地里什么都准备好了,出生证,体检表,一些小衣服小被子……”

亚当的眼睛慢慢变圆,变得又圆又凸。

“我要了出租汽车,后来又觉得不妥。因为你不久就可以从电话账单上发现哪家出租车公司,哪辆车载的我和菲比。我向一个女熟人求了援。你见过的,劳拉。我说我和你吵了架,吵得太大了,难以和解了……车子开出去不远,.我就开始反悔。如果我的逃跑计划成功,后面会有一连串的复杂局势,比如上法庭之类。不过我当时想好,把所有的钱都退还给你。我怕的不是我和菲比会过的悲惨生活:没钱、没住处、没任何生存保障,我怕的就是事情会麻烦不断,我不愿你跟在我屁股后面,麻烦我。”

亚当说:“也许法官会很快结束所有麻烦,把菲比判给你。”

“我不喜欢法官。美国大部分电影里都有他们。”亚当笑了。他这样的笑非常能麻痹人。

“假如你真的带她逃走了,可能会有一个不同的菲比。”他眼睛窄起来,如同看一张设计蓝图。

“也许。”我说,“不过可能改变不了根本的,已经太晚了。”从我和你合谋那一刻,一切就已经太晚了。

“也许。”亚当说,“我一点没注意到你的企图。”

我说:“那个企图每天在我心里至少蹿出来一百次。”

“谢谢你现在坦白了。”他温和地看着我,拉起我闲在桌面上的左手。他的意思是:你坦白是因为你不再有窃走菲比的企图,是因为你认为菲比不值得你窃取了。

我的仓皇逃亡假如百分之百地成功;就是说我干脆离开芝加哥,隐名埋姓在任何其他没有男熟人女熟人的地方浮出水面,这桩勾当给我留下的,是记忆中一个粉红色的健康正常的菲比。那股婴儿固有的甜滋滋的气味,那吧唧作响的吮乳声,那微小手心,带一点奇特的湿涩,攥在我食指上的触觉。有什么必要让我记住更多,知道更多呢?我把菲比只当成切除的病体。痛,是没法子的,但它绝不碍什么事。为使它不碍事,我从亚当和菲比身边离别得相当彻底。我和陌生的室友共同租了公寓,在一家高档皮包店找了份工,抓住所有机会同陌生人哕唆。只要我不停地说话,想念菲比的强烈程度就会被缓解。我很快养成和男人搭讪的习惯。地铁上、邻里、快餐店,我发现没有我搭不上的男人。其中一些人不错,我可以从他们的风衣品牌、皮鞋和表断定他们挣得还可以,从他们的举止上看出他们不酗酒不吸毒不虐待女人,也没有抑郁症而必须定时去让心理大夫敲竹杠。我跟两三个人搭讪搭出了些成果,又发现他们只拿我当点心而不当正餐;他们在我这里吊起胃口,然后回家去填充胃口。我得承认我还漂亮得不够,也轻佻风骚得不够,去瓦解一个婚姻。

我想我还是喜欢亚当的。也还没完全爱够M。

亚当直到菲比一周岁零五个月时才找到我。他也不知道找我有什么用,菲比又聋又哑又瞎并不该我负责。我躲得远远的,倒真说不清了,好像在制造菲比这件事上我真作了什么弊。不然好好一个菲比怎么会在一岁的时候无端生起一场大病来,持续高烧。等高烧退下去,菲比的大部分感官都作废了。亚当就是在那个当口上不要命地找我。他翻出近一年的电话账单,从上面找到几个我的男女熟人的号码,第一个接上头的是劳拉。劳拉跑到皮包店,说我如何不够朋友,发生那么大的事也不通报她一声。她指的“大事”是跟亚当的“分居”。不用问,从劳拉之后,亚当顺藤摸瓜就摸到了我的住处。我随着亚当到那幢房子里,第一眼就看见坐在客厅里的菲比。后来回忆,我才记起她不是独个坐在那里,而是由一位保姆抱着,在那儿动弹不停。是很后来了,我才想到,那时菲比尚未习惯与残疾相处,手和脚无目的而狂野地划动、扒拉,她以为那样持续地扒拉,就能把无视觉无听觉的黑暗扒拉出个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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