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20)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小菲抱住他的头,一股浓烟味。“我一上台观众就拍手!昨天在小吃部买包子,卖包子的说,你是田苏菲吧?就看我演一场!”她对着他给烟熏透的浓密头发说。

“我已经跟你们团长说了,你怀孕七个月,他半天没说话,吓坏了。”

“你怎么能说七个月呢?!”

“是七个月啊。”

“七个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错误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和你结婚的。”

欧阳萸抬起眼睛,挺哀伤的样子。他虽然跟小菲结婚不久,但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掩藏情绪。怎么会不哀伤呢?正是为了小菲腹中三个月的骨血他做过痛苦的割舍。他多么痛苦小菲都看见了,他和他的恋人分手之后,他靠吃安眠药过闭上眼的日子,靠香烟过睁开眼的日子。一天他给小菲买回一块米色和白色格子的衣料,过一阵,又给她买了件银灰的风衣,一顶银灰的贝雷帽。虽然是旧货店买的,但成色很好,是个很懂行的人卖出来的东西。他要把小菲幻变成另一个女性,他家族中的某一个表妹或堂妹,读徐志摩(后来小菲发现他眼里并没有徐志摩),喝立普顿红茶,穿雅致中性色彩的衣服。他为小菲制作了一条很长的黑纱巾,夹在她银灰风衣的宽领子下,小菲照了镜子心里害怕起来,他割舍的恋人就是这样子吗?有些超群又有些落伍,冷艳而成熟,她是谁?小菲无数次想问他,又怕触痛他,也触痛自己。那个恋人或许是个大学生,也是上海来的,学工程还是学司法?或者学医科?小菲为她决定:学医科。她是个医科大学的优等毕业生,思想进步,主动支援落后省份来了。恋人和欧阳萸一块去了玫瑰露法国餐馆,用上海话打趣“炸猪排、炸马铃薯、萨其马”,把他们自己笑死了。自然而然的欧阳萸会提起他请的四个女客人,土包子极了。不过欧阳萸不会恶嘲他认识的人。鉴于小菲的直觉和对他的了解,他不背后说人坏话第一是觉得那样是低级趣味,第二是他性情大而无当,很少注意不关他事的人。然后呢?这一对漂亮男女走出法菜馆。他们这样在小城曲折的马路上走着,以小城人不懂的话谈笑风生。也许他们会往西走,沿着最体面的马路朝惟一的那家电影院走。他们走过一个巷口,哪里知道这里面住着一个寡妇和她的寡妇老母亲,为一个卤鸭脚板嗔骂,溅得满脸稀饭。他们也许会从小伍妈面前走过。小伍妈会眼一亮:哎哟,哪来这一对洋货!(此地人把漂亮时髦的人叫洋货)。小菲把头发烫了,全部梳在脑后,露出奔头来。小菲知道这是欧阳萸想要的样子。她渴望知道她现在和他失恋的恋人还差几分。她想她在舞台上是成功的,是观众的红人,她会红得铺天盖地,让欧阳萸猛一开眼。

团长第二天一早把电话打到传达室。他叫小菲不必去团里报到,演出由马丹顶上去。小菲说她好好的,能吃三个荷包蛋呢!团长叫她安心在家等纪律处分。

小菲回到家,欧阳萸刚起床。她尖起嗓子就喊:“你发疯了?多光荣的事,你跟团长讲那么仔细!”

“我说我们是因为怀了孕才打报告结婚的。我没说假话呀!再不让你停演,孩子就生舞台上了。”

“我们都完蛋了!”小菲跳脚。她见欧阳萸皱皱眉,马上意识到自己皮泡眼肿,蓬头散发,还要撒泼,一定面目可憎,赶紧抓起梳子把头发梳好。“你是党员干部,挨了处分,前途要不要啊?!”

他瞪着大眼睛。刚刚想到“前途”似的。

“孩子也不能不要。”过半天他说。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晓得,没事就是没事,还有一个星期,这一季演出就结束了,下一季正好是孩子满月,上台也不碍事。你非要去多事!……”

欧阳萸一张嘴,又闭上了。小菲看出他咽回去一句有攻击性的话。

“你想说什么?”

他不做声。

“你想说,为这个孩子,你牺牲了爱情,现在我又不好好待这孩子,毁这孩子,你牺牲都白费了,是不是?!”她马上看出来他认了账:她把他咽回去的话翻出来八成。

小菲见他沉默,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她这是第一次跟他厉声厉色,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有多讨厌。她今天怎么做了个讨厌的女人?她以为自己和母亲是永远不可能相像的。母亲专门揭短,专捅人的痛处,刚才她活活地就重复了自己的母亲。小菲见他点上烟,吸了两口又掐掉,恍恍惚惚地开门出去了。是去楼梯口的洗浴间?小菲竖着耳朵,二十分钟了,他也没回来。她想,为什么她弄出这样一场本性大爆发?况且她本性是温柔的。是温柔的吗?她已经看不透自己了。

她赶紧洗好脸,用小指轻轻在腮上掸了点胭脂。但他还是不回来。小菲哭了。哭得自我感觉很像孤儿寡母。

欧阳萸上午十点钟回来,嬉皮笑脸地把一大堆东西放在床上。打开包,里面是个纸盒子,再打开,从里面搬出一台收音机。接着,又是一双黑色翻毛矮靴,最后是一大盒萨其马。“高兴了吧?”他哄孩子一样蹲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去拧收音机开关。“啪嗒”打开,“啪嗒”关上。

“你去哪里了?这么长时间。”

“我在商店门口等着开门。一开门就冲进去了。”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二部分

灯光里的三代女人(7)

“这才几个钱?好,现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听听无线电,肚子饿了吃点心。天要凉了,这双鞋暖和,全市就这一双!”

小菲想,说不定他那恋人有第二双。马上她又在心里瞧不起自己:他爱你单纯,你怎么会有这样丑恶的猜忌?他在门口,对她招招手,真是年轻、风流,为他受处分也值。

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声不吭地使了两天两夜的劲,女儿才得以出生。进产院头一天,小菲和欧阳萸都接到了处分,一个是党内严重警告,一个是记过从部队转业。小伍来看小菲时,生她很大的气:“怎么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幸亏欧阳好讲话,碰见个浑蛋,他才不干呢!怀上孩子就非得嫁给我?两个人快活两个人负责!说不定还不是跟我快活出来的呢!”小菲受处分倒不觉得丢人,小伍的话让她心里很不带劲:好像欧阳萸偶然失足,被她小菲反咬上了。这不成了小菲下绊子吗?让小伍一理解,欧阳萸好像一点也不爱小菲,娶小菲是把她当败局收拾。小伍的丈夫是小菲的领导,据小伍说她得到的处分算十分宽大,全仗着白头翁刘书记。看来小菲不是要领刘书记的情,倒是要领小伍的情。

在小菲怀孕的最后一阶段,欧阳萸把她看护得紧紧的,每天换着花样给她买点心,回来发现哪一种点心小菲吃得最中意,第二天他就成打地单买那一种。分到一处老楼房,带个小院子,楼下住三家人,楼上只住欧阳萸和小菲。搬家时搬来了一套旧家具,一架钢琴,欧阳萸告诉小菲,是他母亲从上海托运来的。他的舅舅在上海解放前几天去了国外,这套家具就由母亲全权处理了。然后就是布置新家。欧阳萸一会搬回来一台电唱机,一会搬回来一套精装书籍,要么是“鲁迅”,要么是“屠格涅夫”。只有几天,他母亲送他的书柜全放满了,从“托尔斯泰”到《红楼梦》。小菲惊奇这座庸俗小城居然也藏有这么多高深雅致的书籍。还有一些带浓重樟脑味的线装书,是欧阳萸的父亲送他的,据说价值连城。小菲从来没见过欧阳萸的家人,从这些东西看,她已经没了做这家儿媳的自信。她从欧阳萸在钢琴上随意弹奏的模样,看到他娟秀的母亲,从他提毛笔或翻书的架式,想像他书卷气十足的父亲。小菲想像着就怕起来。她想自己若把家里所有书都读完,大概才壮得起胆子在公婆面前亮相。结婚到临产,她除了看到婆婆托运来的家具和公公送的线装书之外,从没听到一句问到她这位媳妇的话。进产院后,在阵痛间隙里,她问欧阳萸,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们马上要添第三代。欧阳萸叫她别操心他父母,他们有的是第三代,并不稀罕又多一个第三代,尤其是他这个不肖之子的。小菲这才明白,欧阳萸是被家里逐出去的,因为屡教不改、死不反悔地革命。那位清高的父亲斥他儿子为“官迷”,他认为起来革命夺权的人必是仕途野心家,这样的儿子为他所不齿。至于他儿子和谁成婚,欧阳萸的父亲毫无兴趣,送他书是礼仪上的成全,而不是感情上的认同与和解。因此没一个字的祝贺。小菲躺在产床上想,她和他都是被上一辈逐出门的人,他们以及孩子将要相依为命了。她为即将成立的三口之家流下了眼泪,似乎悲壮,似乎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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