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22)

欧阳萸喝一大口酒说:“今天该把三子带来给妈看看,看他是不是大贪污犯。”

“我看够了,天天出去都看见个把跳楼、投井、上吊的贪污分子。”小菲妈淡淡的,边说边给女婿舀火腿汤。

去方大姐家的路上,欧阳萸坐在小车里不断抽烟。到了省政府门口,他叫小菲下来和他走走,让司机两小时后来接他们。

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说说话。可他闷头往前走。省政府里有不少树,两人走走就往树密的地方去了。小菲见过方大姐两回。她也曾是上海学生,抗战时去了皖南。方大姐长得粗相,一嘴长长的马牙,但一看就是内心细腻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虽然对小菲热情,但跟欧阳萸谈话时总是把她忘在一边,小菲偶尔插一句嘴,或随他们笑一声,方大姐猛回头,刚刚想起怎么多了个小菲,或者干脆脸就不客气了。假如不是为了三子,小菲是不想见这位大姐的。小菲觉得有必要把三子和她同路投奔革命的一段讲给方大姐听。

欧阳萸走着走着,停住了。

“你不想去了?”

“去了也没用。”

“说不定有用呢?”

“我了解方大姐。假如是我个人的事,再大她都会帮忙。其他人她不会管。”

“为什么?”

“她和我关系不同。我十几岁就和她一块工作。”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谜底。其实她一直在围着谜底打转,只是不愿揭晓。老大姐是爱过欧阳萸的,也许那爱至此还阴魂不散。他当然不会爱她。他对待女人常常是让她们自己去燃烧,自己去熄灭,除了那个已经隐入历史的恋人。也许老大姐什么也没说过,暗暗地,害心病那样慕恋他,和他一块印传单,组织学潮。革命和浪漫原本就紧相关联。方大姐是那么自尊自律的人,她让心病折磨死也不会给欧阳萸压力的。或许她也暗自垂泪过,写了情诗又撕掉过,准备了信物又放弃,为自己年长他几岁,为自己长长的马牙、不秀丽的容貌而自卑过。但这一切都在她离开他之后升华了。他还留在白色恐怖中,她跟随大部队转战,就在这样长时间的回忆和思念中,她的感情脱俗了。没了男女之欲,长长的马牙和不美的容颜都不妨碍她浪漫。再见他时,她自信极了,无欲则刚。或许还有无伤大雅的一点儿欲求,就是她对小菲的排斥。

“试试嘛,不然明天三子来问,你怎么回他话?”小菲考虑的都是婆婆妈妈的理由。

欧阳萸果然碰了方大姐的钉子。她非但不帮忙还说小菲在这种时候没有促使欧阳萸冷静。什么时期呀,我的同志?不比打反动派容易!方大姐一面介绍某某报纸的某篇文章,叫他们去好好读,一面大声斥责欧阳萸“烟越抽越多!”“肺不要了是吧?”“进城先学这些坏毛病!”欧阳萸一咳嗽,她粗大的眉毛间聚起深深的“川”字,忧心无比地看他咳,长长的牙也忘了关进嘴唇里面。

第二天晚上,约定七点和三子见面,欧阳萸在六点半钟匆匆离开家,叫小菲给三子几句安慰。小菲知道他不忍心告诉三子他爱莫能助。小菲也怕见三子的倒霉脸。生死攸关的事,几句安慰等于站着说话不腰疼。想着她气欧阳萸,收不了场的事让她擦屁股。然后她集中精力恼恨方大姐,看她对欧阳萸凶的!她小菲舍得用那种口气说他吗?不帮忙就不帮忙,还摆出一张社论脸来。快到七点了,小菲想到他们五人一路去苏北,小菲问三子:“你就叫三子吗?”他难为情地笑笑:“我叫胡明山。”他的样子是最好别人不注意他。现在他可是有人注意了,全市的人都要注意他了。小菲一拉灯绳,关掉了客厅的灯。三子看见楼上没人在家,等等就会走的。走时会丧魂落魄地走,但小菲至少不必用些废话去敷衍他。这件事小菲将来是会后悔的,因为三子这天晚上想听到任何人安慰他的废话:“三子,我相信你良心清白。三子,想开点,说不定运动过去你就没事了。”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二部分

隐入历史的恋人(2)

小菲坐在黑暗里,听着木楼梯上的动静。三子识相,看见人家灯都没开就基本明白自己走投无路了。他心没死透,在楼下转转,等等。楼下的邻居开始向他伸头探脑时,他便转不下去了。一小时过后,小菲听见院子门口老“伏尔加”呼哧带喘地进来,又听见司机开车门关车门。欧阳萸现在正往楼里来。

“欧副局长!”三子的声音。三子坐在楼梯的第一级台阶或第二级台阶上。嗓音很响,叫救命似的。

欧阳萸给他吓得站住了。“你怎么在这里?不冷吗?”好像“冷”还有什么关系似的。

“你家没人,我想大概你们出去了。没关系,我没等多久。”他等了一个多小时。

“上来坐吧?”他没有留客的意思。三子在黑暗中不费劲就听明白了。

“不坐了。不早了。”

“去问过你的事了。大概会重新审一下你的案子。”

“……你找的是方大姐?”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三子。”

“那就多谢了。也谢谢小菲。孩子好吧?”

“好。”

小菲趴在窗上看欧阳萸把三子往大门口送。院子里一盏灯从冬天的树枝里照出来,三子原本只是显得可怜,现在看竟真有些鬼祟。他低三下四地转身,向欧阳萸一面点头、摆手,一面倒退着往外走。小菲好生奇怪,一个人被众人唾弃之后,怎么看上去就没了正气。等欧阳萸上来,小菲叫他千万别开灯,万一三子再一个回马枪杀回来。两人坐在散发着那位上海老舅舅气息的丝绒沙发上,欧阳萸突然攥紧小菲的手。她不去问他为什么对三子撒谎,她对他懂得的程度已使她不必问。他把小菲搂在怀里,他如果成了三子,小菲多悲惨。幸福有时就是其他人的悲惨。

第二天上午,小菲正在排练,小伍来了,脸色青灰,对小菲不容分说地一摆手。小菲赶紧跟团长请假,跟着小伍往外走。小伍什么也不说,只管往前急行军。离话剧院不远的地方,刚刚修成的“中苏友谊大厦”远看像个小克林姆林宫,顶尖上的五角星在冬天的白昼也亮着。一个不高的男人站在五角星的一只角上,正在发表演说。下面聚了几百人,围墙上坐满了大人和孩子。地上的碎砖、水泥、花岗岩石片还没清理。小菲不用走近就听到那一口嘶哑的东城口音。革命五年的三子一口乡音跟东城修脚师傅一样正宗。他也不难为情了,拍着胸口肚子对下面观众说他怎样出生入死为部队筹粮,怎样把雪里红腌在山洞里,让部队一冬天有菜吃,怎样组织民兵、妇联把饭挑到前沿,又怎样偷地主家牲口的血:在牛或骡子身上拉个口子,接下一碗一碗的血,给首长们做血豆腐。现在老革命胡明山给打成了贪污犯……

小菲和小伍已挤到前面。小伍说她已经劝了不少话,没用,小菲试试看,能不能劝他别往下跳。有个“老虎”从上面跳下来,没死,成个终生瘫痪。小菲便把终生瘫痪的“老虎”作为劝阻道理,大声喊给三子听了。三子听不见似的,照样说自己的光荣历史。小菲看见地上有酒瓶碎渣,知道他为什么不难为情了。

警察全聚在通往尖顶的铁梯子下面。只要有人爬上梯子,三子就会往下跳。小菲忽然想起三子是孝子,问小伍知不知道三子家住哪里。小伍一听便双手拢着嘴对三子喊:“三子,快下来吧,你大你妈来了!”三子一下子静了,也不动了。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小菲知道他两眼正急促地搜索人群。

小伍指指围墙外面,又喊道:“你妈在外面呢,人太多,挤不进来!还不快下来,要把老人家羞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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