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31)

“太狂妄了!欧阳萸,我告诉你,这样下去谁也管不了你了!”方大姐在皮沙发上弹起落下。

欧阳萸最终没有戴上帽子,不过调任到新成立的艺术学院当副院长去了。表面上是平调,但谁都明白是革职,副院长好几位,欧阳萸也只是个摆设,给他个领工资领粮票的地方。

小菲直是窃喜。省委划右派的批判文章在报上连登,欧阳萸的名声从白的到黑的,渐渐销声匿迹,那个大辫子业余诗人一看轧不出好苗头就也销声匿迹了。对欧阳萸的留党查看处分也是众人皆知,身边一群找表扬找骂找书读的追随者也不见了。树倒猢狲散,猢狲女也散,小菲心里拍手叫好。欧阳萸失意冷清,一到家就躺在沙发上读书。有时他沙发边上摞着十几本书。

不到一年,小菲发现欧阳萸又给一大群人围住了。他们有中年有青年,也有不少是艺术学院的教师、学生。尤其是文学系、戏剧系的学生。来了都提着酒和凉菜,把小菲叫成欧师母。小菲发现欧阳萸什么时候已练得极有酒量,一晚上可以喝下五两白酒。不仅酒量见长,连他的笑声也是那种豪饮之徒特有的哈哈大笑。谈吐也常常是四座皆惊,满堂彩。无论别人谈什么他都引经据典,古今中外,纵横打诨。小菲不演出时也陪他们喝几杯,听一个客人说:“欧老师就这样挺好,做做名士。”

学院里事务不多,除了主编一个学刊之外,欧阳萸有大把时间剩余下来,他便开始去乡下周游。有时和两个美术系的教师一块去,走访的走访,写生的写生。不久欧阳萸开始发表写农村或工厂生活的散文和小说,不属于一炮而红的作家,但大家都对作品的别致、语言的功力很服气。

小菲这时和方大姐已做了朋友,一有什么不顺心就去叫方大姐“骂骂他”。比如酒喝多了,酒后狂言,不按时去学院上班。方大姐总是那样护短地骂欧阳萸几句。小菲现在对方大姐已没了顾忌,她那长长的马牙也不扎眼了,偶尔她已生细皱纹的脸对欧阳萸来个少女嗔笑,小菲也不再恶心。再老资格的革命家,也是女人。方大姐还剩什么呀?不就是偶然向欧阳萸做个娇嗔小样儿,复活一下二十年前的小女儿态吗?小菲心宽了。方大姐如此厚待他们,连厨子烧一只盐水鸭也请他们尝半只,连家里的栀子花开花也剪下来,一束一束地派小车司机送过来。她知道她那个小布尔乔亚的小老弟自己再邋遢,环境必须优美。小菲有了打不定主意的事,便请方大姐做主,比如和欧阳父母的关系。她很快要去上海参加汇演,听说老婆婆身体差,想去看看,又怕欧阳萸父母不接受她。

“带上女儿一块,她们一定接受。”

“好的,我替女儿请一个星期假。”

“让阿萸也请假好了,一家三口一块上门,比你一个媳妇自己上门要好看多了。”

“欧阳萸不肯去的。他和他母亲通信,但他父亲从来不写一个字给他。当时他把家里人的心都伤透了。”

“你哪里知道?不止伤心,他连累了他哥哥,让他哥哥帮他送一个文件,不告诉他真情,结果他哥哥差点给警察抓起来。他还在许多亲戚家借钱。地下党缺钱。后来也让他父亲知道了。小时候他真是个文雅少年,干起这些事来,谁也想不到他会那么果断。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一接触到马列主义就爱上了这个理想。然后就不择手段。对马列主义他是个有用的人,对他那个家,绝对是浪子、祸害!”

小菲见方大姐的眼睛忽然湿润了。那些年轻的日子,那些柔情之梦还没在她心里消散的日子,那些她心存痴想,一厢情愿,不安分的日子在那双湿润的眼睛里飘忽而过。女人总把伟大的公共事业和自己最私密的柔情融为一体,化成同一股浪漫,末了是为了伟大事业还是为了私情去患难牺牲,已搞不清了。于是和欧阳萸这样的热血少年患难与共,生死同舟成了她浪漫诗情的高潮,这是以后占有欧阳萸的心灵或肉体的人都不能取代的。她和他有过的那段日子,谁也夺不走,什么也不能类比。

小菲去上海之前,欧阳萸正好去江南农村。那一带水灾严重,艺术学院派欧阳萸带一部分学生和教师跟着解放军一块救灾。小菲随团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大雨中听到摩托车声音,接着是叫她接电报。欧阳萸电报上说一个熟人明天一早到达省城,送去一条大鱼,让小菲带到上海去送他的父母。

又是一个呆子行为,一条鱼的价钱和这封啰里啰唆的电报大概差不多。但小菲把那条用盐腌过的十斤重的长江鲥鱼拿出来,放到公公婆婆面前时,她发现两个老人都是一阵百感交集的无语。过一会老太太叫佣人把鱼分给某某亲戚,又分给某某长辈。她听到老太太对佣人说:“还是弟弟有心,喏,记得他爹最爱吃的东西。”

欧阳萸在家被称为“弟弟”,小菲还发现这个家和“弟弟”没什么过不去,兄、姐们都很欢迎小菲,“弟弟”长“弟弟”短地问得小菲气也喘不上来。这是个沉暗、朴素的家,挂了许多字画,摆了许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贵,因为它们的色彩、样子都很古很古。房子是从一楼到三楼,窄窄地上去,每一层有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浴室,三楼顶上还有一间小屋,开门出去是个平台。欧阳萸的哥哥、姐姐都结了婚,分别住在一楼和二楼,两人都在大学里教书,娶的嫁的也都是教书的。这是那种不太看重钱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书读进去,再吐出来,越多越好。

小菲到哪里都不拘束,但在这个家里她拘束极了。她觉得公公虽然不记恨儿子,对她的到来也周到接待,但她觉得缺了什么。缺了人情当中很重要的一味元素。她却一时说不出那是什么元素。似乎人和人、亲情和亲情相处的一道道手续,姿态、表情、话语——那些规定场景中的规定动作全都减免,减到了这场历史性的大团圆大和解没有任何戏剧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高潮。小菲想像当时欧阳老爷子撵他儿子出门的情景:“你不要再回这里了。这里没一个人和你有关系。请你把钥匙交出来。不交也方便,我请锁匠换换锁好了。那些你擅自从我书架上拿走的书,请你还回来。从此以后,我们是陌路人。明天买报纸,你可以留心一下,上面有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以肉体来推翻所有猜忌(4)

她发现公公惟一流露了一点人之常情是见到他孙女儿。女儿跟在小菲边上,一手拎着自己的塑料小皮箱。一见到爷爷便愣住了,像一个小动物根据什么神秘血缘信号在辨认这个老爷子。不,似乎她早就认识他,只不过在想到底在哪里认识他的。爷爷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镜后面柔和起来,淡泊的一个人也出现了刹那的浓烈度。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小菲说上学起了个简单的名字,叫欧阳雪,一直有个心愿想让爷爷好好给起个名。爷爷说雪就很好,和她父亲一上一去,音律对仗。

女儿却并不和爷爷亲热。小菲知道老两口在国外度过学生时代,便叫女儿上去拥抱一下爷爷、奶奶。女儿虽然才九岁,但主意很大,对母亲看一眼,走过去,老气横秋地给老两口鞠个躬,又伸出手和他们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泪马上掉下来,哽咽着说:“……和弟弟一样!弟弟离开家的时候,不比她大多少……”

女儿一直用心地观察爷爷。在爷爷和小菲谈话时,她坐在小凳上,看得全神贯注。她好像看到自己身上冷静的那一半,而在小菲母亲身边,她是任性强烈的,常常也说得出不假思索的负气语言。这个家也没像她外婆和老外婆那样对她重视,特为她准备点心、零食、水果。她像大人一样平等地参与谈话,面前也像大人一样搁了一碟干荔枝肉和一个用来当餐具的袖珍银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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