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38)

再插上几句话又跑题到欧阳萸身上,说到吃的药和营养品,提供买高价食品的门路。总之小菲的来意被他越岔越远。她站起身,要告辞了。

“刘局长,我的事你听说了吗?”

他还想装“什么事”的懵懂表情。小菲单刀直入,接着说:“就是被处分下乡的事。”

刘局长马上就官气十足了。告诉小菲他不是直接管演艺单位的,小菲该去找某某某、某某某。

小菲没有去找任何一个“某某某”,因为她懂得,只要正局长干涉某件事,某某某们会配合的。她打电话到小伍办公室,把小伍约出来。小伍也趁机整治她,让她在省委大门口等了近一个小时,才骂骂咧咧地出现。

“你这回算是臭名远扬了,田苏菲!连孙小妹和中学同学都问我!搞什么鬼呀?她们问我是不是田苏菲要给流放到乡下去,鬼晓得她们怎么晓得的!”

一定是你小伍告诉她们的呗。每次碰到中学同学,小菲都发现他们对她了解得很,跟记者追随报道似的。

“我反正不能离开欧阳萸。”小菲说。

小伍的幸福之一就是小菲遭殃由她拯救。

“你这种浑球现在想到我了?当时跟那小白脸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来问问我的看法?帮你从那时候帮,你肯定不会栽这么惨!”

“求你了!”

“现在我没办法了。你们的组织上决定了的事,怎么推翻?你到我家去求求老刘吧。”

“他不是听你的吗?”

“那也要看什么事,也要看事情到哪个地步。我肯定会帮你说话。反正你哭也哭得出,耍赖也会耍,我在边上促几句。对了,带上你女儿。老刘几次为人说情,都看在那些人的孩子身上。你一个当妈的,不能撇下孩子下乡。把孩子带上,我们这出苦肉计就演成一半了。”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拯救的难度大,欢乐就越大(1)

“孩子都懂事了!”

“不要提那件事,光说下乡。我事先和老刘铺垫铺垫。我看不如你把你老妈也带上,老外婆也行,让刘局长看着四代女人心里难受。”

小菲想,那就成滑稽戏了。

“假如老刘说他考虑考虑,那是靠不住的。你必须要他当场、当你女儿、老妈的面立保证。”小伍亢奋起来,两束绿绿的眼神盯在小菲脸上,“不保证就接着哭。”小伍的欢乐在于小菲陷入灾难,灾难越深重,她拯救的难度大,欢乐就越大。

约好的时间是星期六晚上。对于小菲的着装,小伍也提出要求,朴素但不寒碜,形象要不卑不亢,绝不是上门说“老爷可怜可怜吧”的模样。

小雪一听要去伍阿姨刘伯伯家作客就说:“干吗?”

“就去玩玩,坐坐,好久不去了。”

“不去。”

“为什么?”

“我有事干。”

女儿的意思是去小伍家是“实在没事干”。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小伍两口子,也不喜欢他们的两个孩子。小雪的好与恶十分鲜明,但对小菲来说完全是谜。她和小伍的儿子同班,一个字没提到过这位同学。问起来她会老气横秋地说:“咳,跟他妈一样。”“他妈什么样?”小雪就像听不见。这方面她是欧阳家的人,背后不说别人坏话,因为他们缺乏低级趣味和对别人的兴趣。

小菲请女儿陪她一道去。小雪看妈妈一身深蓝卡其,从箱底翻出来的横竖折皱那么深刻,便狐疑了。“妈,你去干吗?”

“穿这件衣服不合适?”小菲见女儿上下审视她。

“好像你要下放劳动。”女儿说。

自信心让女儿摧垮。她穿了件中式夹袄,是欧阳萸母亲年轻时的家常衣裳,银灰底子挑浅藕荷色的花。女儿满意了。但一坐进小伍家的客厅,她那种不露声色的狐疑又出现了。小伍一见她就大声说:“哟,妖精!是四凤还是繁漪啊!”女儿用力剜她一眼,似乎听出玩笑中的不善。

“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衣服……”小菲已经后悔了,这种小腰身、古色古香的衣服在刘局长的无产阶级大客厅里有点唱对台戏。这个家就是把公家办公室延伸了一截,没有一件家具让人感到是受主人偏爱的。

“蓝布褂子找不到吗?谁没有一件蓝布褂子?”小伍低声说。

小雪用力看看两个成年女人,她听出了小伍的训斥调子来。

“那我回家换换?”

“算了算了!交代你半天:大方、朴素,已经出那样的事了,作风上就要有个脱胎换骨的样子。现在又弄得跟个二奶奶似的,老刘怎么想?”

“我奶奶是留洋的女学生,才不是二奶奶!”欧阳雪突然插嘴。

没等小菲开口,小伍已经把小雪当自己孩子教育了:“不准插嘴,大人在说话呢!”她转过脸对小菲,“在你们家你们让她随便插嘴?”

“你知道我们欧阳萸对孩子全面民主。他喜欢女儿跟他没上没下,说是父女两人交朋友!”

“小雪呀,”小伍没把小菲的话听完,就已经把欧阳雪安置了,“你上楼上去,三个小朋友一块看看小人书什么的。”

“我从来不看小人书。”

“那打‘争上游’?”

“不会。”

欧阳雪表情很明白:别妄想把我支走。她顺手拿起桌上一张《戏剧报》读起来,然后老三老四地说:“你们谈吧。”欧阳家人不合群的气质,使欧阳雪在寂寞和冷落中显得极其舒服。

老刘一进来马上说:“噢小雪来啦,稀客稀客!”她抬起脸笑笑,他伸手拍拍她脑袋。小雪的脑瓜很少有人拍得着。她像计算好时间距离,等那手伸过来,降落下,她会让它微妙地扑一个空。这天她却没动,脸上表情很难形容,有点忍辱求全。似乎小雪洞悉了这次会谈对母亲的重大意义,拍脑瓜就拍脑瓜吧。

“你看,小菲从一个晚宴上直接来我们家,我刚刚还在和她逗着玩,说她就像三十年代的月份牌美人!”小伍说。为小菲的打扮开释。

“什么呀,都是欧阳萸母亲的箱底货!白天看看,很旧的东西!”小菲说。“都三十几岁的人了……”

“那件事我又找你们团的书记了解了一下,他们说党委决定的事再改,群众会有反应。”刘局长在沙发上四平八稳地说。

“小雪马上要考中学了,我不能把孩子撇下!”

“可以回来一个月,等女儿考试结束,再下去。”刘局长早为她把每一步都打算好了。

“欧阳萸的病情也不稳定,我实在放心不下。上次他肝昏迷,在县里抢救,差一点也就过不来了……”

小伍使劲看小菲一眼,眼神里的力气像是猛推她一把。既是提醒台词又是提醒规定剧情。

小菲说:“我直后怕,那次他如果不留在县里输液,这时已没他这人了……”她的泪水两行一块流出来,往下就收拾不住了,人哭得话语全乱了套,“……我怎样都不能再离开他……无论我做了什么,我对他……你们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不放心你一走,有人会把这件事告诉欧阳萸?”老刘说。

小菲使劲摇头,泪珠四溅。女儿从报纸上端露出眼睛看她。女儿是心疼她的。她也好好地看了女儿一眼。

老刘叹口气。

小伍叫了一声:“李阿姨,冲点新茶!”

保姆两脚贼快,进来出去,影子似的,眼睛余光把屋里一切都罩住了,因为她从门边端了个痰盂到小菲跟前,意思很明白:痛快哭,这儿有东西给你擤鼻涕。找刘局长来哭的人一定不少。

“行啦,老刘,”小伍说,“这种事,吓唬吓唬,杀鸡儆猴,真把小菲下放到乡下,有什么必要?人家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来点革命的人道主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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