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46)

“妈妈,你们要是分开了,我怎么办?”

小菲大吃一惊,嘴巴张成了个洞。

“胡说八道!”小菲厉声说道。太不吉利了,大过年的。

“那你干吗打扮成这样?”

“都副司令请妈妈看戏呀!”

“妈妈,其实我什么都懂。”

“你爸爸把你惯坏了。我就反对你读他那些书。那些书得到一定年纪才能读!”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不读书我照样什么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明白爸爸痛苦,你也痛苦。”

“我痛苦什么?我很好啊!你爸爸最近又用功又顾家,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女儿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觉得我不开心?我不满足?……都副司令是妈妈的老首长……”

“妈妈,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女儿不耐烦地顿一下脚,眉头皱得很紧,像给狠狠地恶心了一下。

这么早熟的女孩,真可怕。是什么造成了欧阳雪畸形的早熟?是欧阳家血缘的过错。

“好了,以后妈妈好好跟你谈。”她不想耽在不愉快不吉利的阴冷感觉里,用爽快的口气中止了谈话。

欧阳雪又来了一句:

“妈妈要是真的开心,就什么也不要问,不要管。”

等小菲坐进了都副司令的车,都副司令悄悄拉住她的手,她才弄懂欧阳雪的意思。女孩一定是洞察到她父亲的什么隐秘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在她离开他的日子里。她脑子里各种猜想奔忙冲撞,便顾不上都汉那柔细的手掌在她的手上搓揉厮磨。都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实惠的男子汉有一个不实惠的小角落,它此刻将他和小菲纳入其内。小菲随他的手和她的手浪漫。他老了,能得到的小菲,也就剩这只手了。

整个春节小菲都心神不宁。她发现电话铃一响欧阳萸的表情和动作就定格。从年三十到年初五,拜年,做客,一顿刚吃完下一顿又开席。省长官邸是不能不去的,年初二一早,小菲和欧阳萸便登门拜年。方大姐的朋友从军队到地方,老的少的,都和她火热一团。但她还是最在意欧阳萸,一进门就小声告诉他:“你最爱吃的菜肉汤圆包好了,回头你们两口子到小餐厅去吃。”

小菲见欧阳萸心不在焉,谈话时不断东张西望。周围的客人他并不熟,即便熟他也不会殷切至此。小菲问他是不是在等谁。他一怔,似乎给她一点破,他才明白自己确实是在等待某个人出场。不过那天他并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出场,一直到离开,他都是心神不定。也有可能是他盼望那个人不要出场。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6)

年初三小菲要回母亲家吃午饭,欧阳萸还要去方大姐那里。两人在马路上分了手。小菲回头看他匆匆走去的背影,突然决定跟上去。进了省政府宿舍大门,她还没想好借口。昨天把纱巾丢在这儿了。或者,忘了告诉欧阳萸一声,她母亲今晚会带欧阳雪去看越剧。两个借口都荒谬,欧阳萸一定猜出她尾随他的用心。猜出就猜出吧,小菲从来不把自己扮成免俗之人,不屑于妒嫉的高尚女子。

她在外面转悠一阵,看看表,十五分钟了,正好。按门铃后,她开始运气,就像等在侧幕条边上,一步要跨上舞台。门一开,保姆还没通报主人,小菲只管登台,朗声说:“真糟糕,我的一条围巾丢了!看看是不是昨天丢在这儿。”

仍然是高朋满座,烟雾缭绕。欧阳萸坐在一个沙发上跟方大姐谈着什么,一见小菲,脸色一暗。他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佯装着寻找围巾,她躲开他的鄙夷目光。

“跟在我后面一路找过来的,是吧?”他说。

方大姐也明白了,马上白了小菲一眼,同时叫欧阳萸:“不要!”她的上海话此刻正好派用场。“要吵回家吵,面孔要吧?”

“当起特务来了。”他说。

“谁当特务?”小菲说。

客厅里的人注意到他们三个人的小声争吵了。方大姐站起身,对欧阳萸说:“跟我来。”又对小菲招招手,“你也来。”

方大姐一声不吭,在前面走得飞快,把他们领上了楼。到了楼梯口第一间房,她推开门,做了个邀请手势:“喏,进去好好吵,慢慢吵,不要在我的客人面前丢我的脸。”说完她以同样的速度、姿态下楼去。

“你为什么用这种卑劣手段……”他没说完,被小菲推进房内,关上门。动作重,门背后挂的一面浅绿塑料镜子掉下来,砸碎了。镜子的背面是张女子照片,欧阳萸不说话了,盯住那照片。那是蒙蒙的照片,大概是她中学时代照的,还穿背带裙。

小菲把碎成六瓣的镜片拾起来之后,发现气氛变了。两人已经不再处于争吵的气氛。欧阳萸正在打量墙上挂的各种蝴蝶标本,然后他又伸手到书架上把一块色彩绚烂的矿石标本拿起,观赏一会,放下,又去拿起另一块。他的手指轻柔之极,像是不敢造次一份圣洁的存在。

“我承认我确实跟在你后面……”

他抬起头,又是很苦的表情。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小菲手里捏着蒙蒙十四五岁的相片,觉得它比碎玻璃片还锋利。

“在我出院的时候。”他坦然地看着她。

“你今天来这里是想见着她?”

“对。”

“昨天心神不定,也是在等她。”

他没说话。何必承认明摆着的事?况且小菲不再提问,小菲只是在摆事实。

“那你怎么扑空了?”

“你回来之后,我和她说,我不可能和你分开。”

小菲觉得太奇怪了,她居然没火气,对他这句回答,她本该顶回去:嗬,够有情有义的,我得跪下谢谢你没把我当馊饭倒出去!

“她很痛苦?”

他又不说话了。

“你究竟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讨厌咋呼女人……”

“那不叫咋呼。她很开朗,像个男孩子,对什么都有兴趣。和她谈什么,她都投入得很。是个难得的女人。”

“对你写的书最有兴趣。”

他不计较她的酸味,按刚才的思路行进:“我很吃惊,她有那么广泛的兴趣范围,对文学也悟得那么透……”

“好像我悟不透似的。”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虚荣心大大地满足吧?一个搞科学的女人成你的书迷了。赶紧写呀,写得越多她越五体投地。我倒应该感谢她,把你管教得又刻苦又安稳。她在那里暗暗管教,我在这里傻乎乎地享受成果。”

他让她去刻薄。

“我们都不懂你。连你父亲这样的文豪也不懂你,所以你就得去找啊,找,找那个能和你‘高山流水’的女知己。其实你有什么难懂?别把自己弄得深奥得不得了,人家越不懂你,你越得意!你的小说有什么深奥,社会科普读物,农民都可以读得懂……”

他打断她:“农民才是最深奥的。哪一个统治者懂得了农民,中国就是他的。哪一个文学家懂得了农民,中国的语言就是他的。”

“你和她整天就这样谈话?”小菲做出一副恐惧的样子。

“人偶尔需要这样谈话。”

“不偶然的时候你们谈什么?”

“什么都谈。她兴趣很广,知识面也很广。”

“那也谈情说爱喽?”

他不回避她的追问,用眼睛默认了。

“你这样对我,对得起我吗?”小菲对他说。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这是省长官邸,这是他情妇的闺房。但她没忍住泪。一会她觉得鼻子燥热,她知道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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