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19)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流氓犯苏宇我看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苏宇进行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那样朝苏宇的教室走去时,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看到郑亮在里面神色严峻地向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答郑亮:“我永远不会恨他。”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才向我喊叫的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别理他们。”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个女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半个月以后,苏宇被推光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

“走”。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面,他们嘻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在乎,*鞘彼*却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我和郑亮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苏宇。”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望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笑。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微笑。那时的苏宇看上去处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心灵重压。他后来告诉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的喊叫,受到了老师的无情指责,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在他们看来,我们对苏宇的流氓行为不仅不气愤,反而给予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次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学在后面对我的评价:

“他比苏宇更坏。”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都自豪地告诉对方:“宁死不写。”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时鼻青眼肿的模样使我吃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随后郑亮说:“我写了检查。”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那时正热衷于在寡妇的雕花木床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的仇恨。只有孙光平知道我正面临着什么,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子的打击。当我遭到高年级同学取笑时,我看到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会突然咬牙切齿地盼着玻璃立刻粉碎。当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地挥起拳头,猛击他的笑容。我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一击,我跌坐在地,当我准备爬起来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一股沉闷的疼痛使我直想呕吐。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向他猛扑过去,可随即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认出了是苏杭。苏杭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杭又扑了过去,这次苏杭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滚倒在地。苏杭加入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也迅速扑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乱蹬的腿,苏杭则按住他的两条胳膊。我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后,苏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乱叫。然后我和苏杭互相看了一眼,也许是因为激动,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在那个下午,我和苏杭响亮地哭泣着,用头颅捶打那个高年级同学被按住的身体。因为苏宇的缘故,我和苏杭开始了短暂的友谊。苏杭手握一把打开的小刀,和我一起杀气腾腾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他向我发誓:谁要再敢说一句苏宇的坏话,他就立刻宰了那个人。也许是时过境迁,没人会长久地去记着苏宇,我们没再受到挑衅,从而也没再得到巩固我们友谊的机会。总之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是仇恨把我和苏杭联结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苏杭的友谊也就逐渐散失。不久之后,曹丽和音乐老师的私情也被揭发出来。曹丽对成熟男子的喜爱,使她投入了音乐老师的怀抱。我当初得到这一消息时简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认自己埋藏很深的不安,尽管自卑早已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我根本配不上曹丽,可她毕竟是我曾经爱慕并且依然喜爱着的女性。

曹丽为此写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当初数学老师看完后,在楼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给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看了起来,他看得两眼发直,连香烟烧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将烟扔到了地上。然而当苏杭从后面悄悄凑过去时,他竟然还能发现苏杭,他嘴里哎哎嗯嗯地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声音,去驱赶苏杭。苏杭只看到了一句话,可使他整个下午都兴致勃勃。他油腔滑调地将那句告诉所有他遇上的人,他也告诉了我,他说:“我坐不起来了。”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解释:“这是曹丽写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曹丽那东西开封啦。”

整整两天,“我坐不起来了”这句话在众多的男同学嘴里飘扬着,那些女同学则以由衷的笑声去迎接这句话。与此同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化学老师作为一位女性,对曹丽写下如此详细的材料,表达了毫不含糊的气愤,她将那一叠材料抖得沙沙直响,恼怒地说:

“她这不是在放毒吗?”

而那些男老师,已经仔细了解了曹丽和音乐老师的床上生涯,一个个正襟危坐,以严肃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望着化学老师。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受老师审查以后的曹*觯*校门走去时镇静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起舞,她微微仰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润透明。那时候以苏杭为首,一大群男同学都聚集在校门口等待着她,当她走近以后,他们就齐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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